黑沉沉的,与不祥的红交织着的窗外景色。
“路雨华……是不是死了?”柏映雪微微笑了笑,仿佛是在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路雨华,又像是在嘲弄着她自己,就算在这个时候,她手中做娃娃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
“是!他死了!”唐宁回答之后焦急劝道:“柏映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跟我走!!!”
令唐宁没想到的是柏映雪摇了摇头,她侧脸咬断了线头,捧起了手中那个已经完成的娃娃满意地打量着,眼神很专注,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来不及了。”
来不及。
从一开始就来不及,在答应那不可能完成的条件时,她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
结局。
火焰攀上了她的指尖,又迅速点燃了她手中的娃娃,娃娃嘭得一声,化作了一团燃烧的火球,柏映雪却置若罔闻,将娃娃抱入了怀中。
那么多燃烧着的娃娃都被她拥抱着,可是她最想抱住的娃娃却再也抱不到了。
她的娃娃。她的姐姐。
在漆黑阴冷的夜晚,只有将姐姐抱在怀里时,那些渗入骨髓的阴冷才会被驱逐出去,她的胸腔才能由内而外感受到温暖。
柏映雪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团火焰灼烧着自己,久违的温暖从外朝内席卷了她:“你走吧,唐宁。”
“谢谢你之前救了我,警惕你身边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是活下去的那个。”柏映雪已经化作了一团火焰,她的声音也轻微起来,她似乎叹息了一声。
“……要是当初不救我,就好了。”
“柏映雪!!!”唐宁睁大了双眼,看着那骤然汹涌的火焰吞噬了一切。
恍惚间,似乎有一波火焰扑了过来,穿透了苏安云罩在他身上的保护罩,冲进了他的脑海,燃烧着唐宁所有和孤儿院、柏映雪、路雨华相关的记忆。
那个初见时背着老旧洋娃娃的女孩同那个浑身都湿漉漉的青年一起走了过来,他们走向了坐满孩子的餐桌前,女孩将背上的洋娃娃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她低头和洋娃娃自言自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个一直在滴水的青年则被一群孩子环绕,那些小孩子拿着餐巾纸试图擦去青年身上的水珠,他们擦着擦着,踮起脚尖擦到了青年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水的痕迹被干净的纸巾擦去。
夹菜的老师发表了什么话后,围在桌前的所有孩子都举起了筷子,他们高高兴兴地一起享用饭菜。
明媚灿烂热烈的红从每一个人身上涌了出来,化为烈焰吞噬了唐宁眼前的一切。
唐宁呆呆地眨了眨眼,他和小鱼被苏安云抱着离开,在苏安云一步一步离开食堂时,原本无法动弹的小鱼似乎也一点一点恢复了肢体的控制能力,从小鱼身上传来的绵长颤抖让唐宁从呆怔的状态脱离出来。
唐宁连忙看向瑟瑟发抖的小鱼,也许是害怕,又也许是疼痛,小鱼在持续不断地颤抖。
“怎么了?”唐宁关切地询问道,他将自己能给予的关心都投注到了这个烧伤的怪物上。
这只模样可怕的小怪物顶着自己烧焦的脸转向了唐宁,那张脸上的狰狞痕迹越来越多,即使被抱离了火海,似乎还有唐宁看不见的火在舔舐着她。
火光摇曳在她的眼睛里,让这双总是黑到瘆人的眼睛也有了温暖的光芒,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唐宁道:“妈妈,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唐宁的心脏一紧,他想要说什么,可是小鱼还在说话,“小鱼一直坐在秋千上等妈妈,因为妈妈说过,只要小鱼在这里荡一会儿秋千,就会接小鱼回家。”
唐宁愣了一下,他似乎没和小鱼说过这句话?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在看着他,被烈火烧去皮肉的小手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小鱼就一直在等。”
“等到天都黑了,等到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过去......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来。”
“是小鱼长大了,所以妈妈不认得小鱼了吗?还是小鱼变难看了?”小怪物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好肉,她轻声道:“对不起啊,妈妈,小鱼也不想变得这么难看。”
唐宁屏住呼吸,他听着这个越来越虚弱的小怪物诉说道:“可是在小鱼在这里没有妈妈,好多坏孩子都在欺负小鱼。”
“小鱼不想被欺负,只能变成难看的坏孩子了。”
她痴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唐宁。
美丽的脸庞,温柔的气质,像极了她记
忆中的妈妈,虽然她已经记不清妈妈具体的容颜。
“妈妈,带小鱼去荡秋千吧。”她的手用力抓住了唐宁,十根手指、两只手都握住了唐宁的手,直接与唐宁佩戴着钻戒的手相触碰,她承受的痛苦似乎更深了,可是她却没有松手。
“这一次,荡完秋千......”她祈求道:“就带小鱼一起回家,好不好?”
唐宁的嗓子发紧,他轻声说好。
苏安云带着他们来到了孤儿院门口的树前,那棵树上挂着一个老旧的秋千,小鱼总是坐在那个秋千上。
只是这一次,光看她自己的力量很难轻松坐上去。
唐宁颤抖着手扶着小鱼,小鱼很轻,轻得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多余的重量都被看不见的火焰烧去,怪物形态的她被唐宁扶着坐在了秋千,两只小手抓住了两旁的铁索。
她背对着唐宁,长长的头发被烧得不剩下什么了,唐宁望着坐着秋千上的小姑娘背影,他缓缓伸出双手,将小鱼往远处高高推去。
格子裙摆在空中飘荡,就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飞向了远方。
“荡秋千喽~”
恍惚间,唐宁似乎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悦耳童声,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转过头,露出可爱的脸蛋,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地看向她。
她的身后没有黑烟和火光,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在唐宁失了神的目光中,那由他推出去的秋千缓缓荡了回来,抓住铁索的骨手缓缓松开,垂落在了空中,那被烧焦的瘦小身体安静地依偎在秋千上。
除此之外,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总是追着他喊妈妈,似乎对他有着很可怕企图的小怪物……原来真的只是想要让他充当一次妈妈,带她再荡一次秋千。
那看不见的火终于烧在了唐宁的心上,将身体里的氧气燃烧殆尽,让唐宁必须大口大口喘息着,才能汲取到支撑他生存的空气。
“哥哥。”唐宁颤声道。
“怎么了?”苏安云扶住了唐宁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好累......我们回家吧。”他将头埋进了苏安云的怀里,浓郁的疲惫感如排山倒海而来,苏安云抱起了他,走出了这座被大火吞噬的孤儿院。
他们朝着蜿蜒的山间小路走,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一花一草一木都开得烂漫,有渺小的蚂蚁爬过脚边,山风吹过发丝,将一阵稚嫩的童声合唱传来了出来——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唐宁闭上眼,他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妄,烈火似乎一直他的脑海中燃烧,无边无际的红和漫山遍野的绿在眼前交错着,他的身边似乎是路雨华在和他一起行走,他们走在山路上,路雨华走走停停,一会儿去看草木,一会儿去看蚂蚁,他催路雨华走得快一点。
其实他不应该去催路雨华快一点走的,那么多的风景,在生命结束前看一眼就少一眼。
“喔呜喔呜喔喔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
他的眼前出现了柏映雪的背影,背着洋娃娃的柏映雪走在他的前面,在一片漆黑的四角游戏中,他们一直绕着圈转着弯走走停停,一开始是柏映雪走在他的前面,忽然间娃娃掉队了,柏映雪就到了他的后面,落后到要被娃娃拖着走。
其实他不应该去求哥哥救下柏映雪的,被笑容灿烂的娃娃交换过来的柏映雪一直在哭泣。
“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荡秋千的小鱼,从第一次见到他,就亮晶晶盯着他看的小孩,总是跟着他,亦步亦趋,生怕自己被丢掉,缠着他喊他妈妈,
即使很痛也要和他手拉手,开开心心坐在他身旁与他一起做娃娃,推着他去荡秋千的小鱼。
其实他不应该着急做事,被小鱼喊着妈妈,却没有给过她奢求的温暖。
......
“哥哥。”唐宁闭着眼,他的面容无比苍白,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长长的眼睫垂覆在他的眼睑上,唐宁轻声道:“我好冷。”
苏安云抱紧了他,对他低声哄道:“我在这里。”
唐宁将脸埋进苏安云的怀里,他好像出现了灾后应激,那梦魇一般的火烧在他的身上,让他无法摆脱,在那熊熊的烈火中,只有苏安云的怀抱是隔绝烈焰和烟雾的保护罩,他唯有用力抱住苏安云,才能感知到安全。
他们一起坐上了回去的公交,公交开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发生一阵又阵的颠簸,唐宁听到了苏安云胸膛里砰砰砰的心跳声,沉稳有力的,能给人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可是还是不够......
唐宁伸出手,他冰冷的手和苏安云温暖的手掌十指紧扣,他们的掌心贴着掌心,体温沾染着体温,“哥哥......”
“小宁,不要怕。”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唐宁睁开了眼,看到灿烂的阳光穿透车窗照在苏安云身上,是很温柔的颜色:“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不......”唐宁轻声否决道,他的声音实在太轻,苏安云低下了头,将耳朵凑在了唐宁唇边。
“妈妈说,你以后也会有事情要做......你们会一起离开家......”唐宁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绞痛,他已经无法,无法再承受任何存在的离开了。
“那是以前。”在阳光晕染下的双眸似乎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苏安云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唐宁,他不断拉近着与唐宁的距离,让唐宁感受到了晕车般的眩晕,“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怎么可以丢下小宁,让小宁一个人孤零零呆着?”
鼻尖落在了唐宁的鼻头上,苏安云的声音温柔热枕到似乎刚才心窝里掏出来那样:“我们是家人。”
“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才是一家人。”
永远永远在一起?
唐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温暖的情感用力攥住,他听苏安云用那低沉又温柔的声音描述着未来,“你,我,还有阿姨,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不论你去读大学,还是去工作了,我们都要在一起,对了,我们还可以养一只猫。”
“猫?”唐宁喃喃重复着苏安云的话。
“嗯,不过养了猫,小宁就要勤快一点了,多扫扫地,不要让猫毛把阿姨打扫干净的地面弄脏。”他说着翘起唇角,那点笑意让这张俊秀的脸更显迷人,“不然阿姨会生气的。”
那些汹涌的火焰褪去了,即使再可怕的烈火也烧不到他的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的妈妈,在厨房间做菜的哥哥,追着尾巴不断转悠的开心......
“猫要叫什么名字?”苏安云含笑着问唐宁。
“开心。”唐宁发出了恍若梦呓的声音。
“开心?这真是一个好名字。”苏安云夸赞道,他低下头,温柔又充满怜惜地亲了亲唐宁的眉心。
那温暖真挚的情感如阳光一样沐浴在唐宁脸上,让唐宁的脸颊浮现出了一层病态的红晕。
他倒在了苏安云的怀抱中,倒在了苏安云用言语为他编织的美好未来中,他不用再艰难选择了,他们想的,所追求的,都是一样的。
公交车驰过了幽暗短暂的隧道,在窗外阳光消失的刹那,那张俊秀的面容淹没在了黑暗中,只有深邃的黑眸散发出一点微光。
像蛰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
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眨眼间,那车
辆开出了隧道奔向光明,金色的光染在苏安云的眼睫上,如同照在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宁现在开心吗?”苏安云柔声问道。
没有休息好就会晕车的体质,让唐宁与苏安云对视时感受到了强烈的眩晕,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那是因为幸福在跳动,“......开心。”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于是苏安云笑得更加好看了,他牵着唐宁的手,在唐宁佩戴的璀璨钻戒上亲了一下。
眼眸中闪烁着的细碎微光是再浓密的睫羽都遮挡不住的,他用这样让人头晕目眩的眼神凝望着唐宁,一字一句道:“我也非常开心。”
公交车停了下来。
苏安云抱起了唐宁,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了车。
街上人潮汹涌,暖洋洋的太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肩头,累极了的唐宁闭着眼昏睡在苏安云的怀抱里,苏安云抱着唐宁走过烘焙着甜点的蛋糕店,那甜蜜诱人的香味流淌在空气中,苏安云闭上了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迎面走来的路人眼看着就要与苏安云相撞,俊秀的青年忽然睁开了眼,他契合着街边老旧唱片店里传来的舞曲,轻盈地抱着怀中人转了一个身,玻璃橱窗上倒映出了苏安云的面容,他隔着玻璃,垂眸扫了橱窗内不断在旋转跳舞的八音盒小人一眼。
这八音盒上的绅士在抱住美丽的女伴舞蹈。
苏安云收回视线,他挺拔的身影从玻璃窗离开,有那么一刹那,就如同精致的人偶走下八音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