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听到这话,看向苏辙的眼神都有几分好奇。
原因无他,就连他都听说了初出茅庐的苏辙几次拒绝了自家大人的好意。
门房应了一声,连忙进去通传。
书房内的司马光正在看书,听到这消息时是面上含笑,道:“叫他进来吧。”
倒是他身侧前来传话的管事有些愤愤不平,低声道:“大人,叫小的说不如晾一晾他,就算他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却是太没将您放在眼里了,您知道如今朝中上下都在说些什么吗?说您为了拉拢欧阳大人的门生,是无其不用,连卑躬屈膝都快用上了……”
司马光面上一变:“外头的人当真这样说的?”
管事重重点了点头。
司马光虽是北方人,但他与出身微寒的欧阳修不一样,他的父亲司马池就曾是名震一时的北方学子,在他小时候就带着他搬家到了汴京。
故而他虽及不上王巩家世优渥,但也是家境富裕,是靠着勤学苦读走到这一步的。
正因如此,所以他对王巩这些靠着祖祖辈辈入朝为官的人有些看不上。
谁知司马光听到这话一点不生气,面上竟隐隐有了几分笑意:“……许多人都说我看着严肃,好些大臣连话都不敢与我说说,没想到私下却是敢这样议论我,可见也是不怎么怕我的。”
说着,他便道:“将苏辙请进来吧。”
这管事是看着司马光长大的,如今虽替司马光不平,但见他如此发话,却也将苏辙请了进来。
苏辙原本是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毕竟谁还没点脾气了,当他看到脸色不大好看的管事时,也觉得有点惊愕。
等着苏辙跟在管事身后步入书房,在看到一脸严肃的司马光时,心里多少有些发怵的。
只是他向来面上看不出喜怒,上前,正色道:“在下秘书省校书郎前来拜见同知谏院司马大人!”
语气平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司马光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只道:“你就是苏辙?”
苏辙应是:“回大人的话,下官正是苏辙。”
司马光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想要见上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苏辙像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来,正色道:“多谢司马大人抬爱,下官虽来汴京不久,却也听人说过司马大人喜静,并不喜人叨扰,所以收到司马大人的礼物后并不敢上门致谢……”
有些时候,话一出口并不在乎对方心里如何想,只要明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做官嘛,一来是要心理素质好,二来是要脸皮厚。
苏辙早就深谙其中真谛。
司马光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却并非欣喜,而是带了些怒容,冷声道:“早在你科举之前,我就曾听范镇范大人说过你,说你才学出众,沉稳有度,没想到嘴皮子也是这般利索!”
苏辙含笑道:“多谢司马大人称赞。”
说起来这
位范镇范大人也是苏辙同乡,范镇也是朝中谏官,还是最出名的那一位,最近几年为官家没儿子一事十分着急,据说已上了十九道奏折,非逼着官家生出个儿子来。
当日他们父子三人来汴京不久就去拜会过范镇,并不见范镇对他有多看重。
倒是他听说过范镇的“英勇事迹”后,却是嗔怒结舌——没儿子这种事逼一逼,难道儿子就出来了?若真是这样简单,官家至于到今日还没儿子嘛?
一时间,书房内气氛很是怪异。
在朝堂上的地位,司马光虽及不上欧阳修,可架不住司马光年轻且得北方官员、学子拥护啊!
要知道欧阳修已近花甲之年,但司马光尚不到四十岁,但凡是聪明人都不会去得罪司马光的!
正因如此,所以欧阳修这些日子并未与苏辙来往,存的就是这个心思——苏辙还年轻,多条路总是好的。
可偏偏苏辙并不愿走这条路。
并非苏辙不求上进,而是他太求上进,所以才会如此。
他想,若他是司马光,瞧见旁人哪个灶头热就往哪里跑也是对这人看不上的,“风骨”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苏辙的思绪渐渐飘的远了,只听见窗外的蝉鸣声,甚是扰人。
他忍不住想到远在凤翔府的苏轼,苏轼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如今苏轼身边虽有王弗作伴,却也不知道他在凤翔府习不习惯,特别是如今到了夏日,只怕那等小地方连冰都没得卖。
司马光瞧见失神的苏辙,竟有些琢磨不透眼前的年轻人。
一开始他对苏辙只是知晓而已,后来听好友范镇难得将这苏辙夸了又夸,一开始是不以为意,谁知范镇却道:“……就算你没见过这位状元郎又如何?我也就见过他一两面而已,有道是文如其人,这话是一点不假,我读过他的文章,一口气读下来是酣畅淋漓,可见他才学过人,聪明沉稳。”
但他瞧着眼前这人,实在很难将苏辙与“聪明沉稳”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
苏辙这才回过神来,略带歉意笑了笑:“司马大人见谅,方才下官一时走了神。”
司马光不由好奇道:“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苏辙恭敬道:“下官想起了远在凤翔府的兄长,也不知他在凤翔府习不习惯……”
司马光:……
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若苏辙惦记的是公事,他心里还好想些。
好在他与自己兄长司马旦也是关系很好,所以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原先他是打算拉拢苏辙到自己麾下的,可今日看来,他觉得还是多观望观望吧。
接下来,他便问起苏辙在秘书省当差可还习惯之类的话,问的人是一板一眼,回答的人也是一板一眼,语气生硬,没有多的话。
到了最后,司马光挥挥手叫他下去。
苏辙刚转身行至门口,却被司马光叫住:“……我始终有一事不明白,得我看重
的官员并不多,这些日子我屡次与你示好,你为何不领情?”
苏辙转过身,笑道:“大人说的可是几次差人送礼至下官家中一事?”
一场话谈下来,他对司马光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这人虽不像欧阳修一样和善,乐于提携门生,但这人目光清明,看着也不像是个心肠坏的:“这个问题方才下官已解释过一遍,只是还请大人恕罪,方才下官并未说实话。”
“一来是下官来汴京不久,知您不喜喧嚣,所以不敢登门打扰。”
“二来是下官不愿落得一个见风使舵的名声,下官也知若得您看重,对下官的晋升之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您与欧阳大人的关系……朝中不少人都清楚,下官都清楚,下官担心与您亲近,就势必要与欧阳大人疏远。”
“实不相瞒,苦读多年,入朝为官的学子谁不想着升官发财?下官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若要下官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疏远恩师之举,下官却是做不到的。”
他觉得不管司马光怎么想,他却是要将话说清楚。
万一司马光误会他真是个书呆子,是个傻子,甘愿一辈子在秘书省混吃等死那就糟了,那他的升迁之路岂不是遥遥无期?
司马光面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怎么,你是担心我逼着你在我与欧阳修之间做出选择?我虽比不上欧阳修门生众多,却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之所以多次想见你,是因范镇对你赞不绝口。”
“既是有才之士,就该一门心思替朝廷效力才是,自不该将心思放在这些党羽之争上。”
“好了,你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当你的差!”
苏辙正色应是,这才退了出去。
虽说今日司马光的话并未说的十分明白,却也隐隐透出一个意思来——甭管自己与欧阳修朝堂有什么不合,却也不会因这等事迁怒到他一个后辈身上的。
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落了下来。
他回到家中后,程氏是免不得问了又问,担心司马光迁怒于他。
苏辙只笑着道:“娘,您就放心好了,汴京这些官员都好得很……”
此时苏洵也回来家中,与他说起司马光来:“……欧阳大人与司马大人虽性格迥异,可在朝堂之上都有所建树,抛开公事不谈,这位司马大人私下却是叫人敬佩的。”
苏辙与程氏齐齐看向他。
苏洵这些日子在汴京风头极盛,故而也知不少朝中之事,只道:“司马大人直至今日无妾无子。”
苏辙一愣:“真的吗?”
虽说苏洵也并未纳妾,但在汴京,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很少有不纳妾的,甚至有些家境富庶的还养了歌妓与舞女,像欧阳修与王巩家中就是如此。
别说汴京了,就连在眉州这等小地方,当年也有不少人惊愕于苏洵身边没侍妾,大家一度怀疑是不是程氏太过于凶悍的缘故。
实则是因苏家男子没有纳妾的先例,更因苏洵与程氏感情很好,他想着程氏的不易,怎会纳妾?
可就连与程氏感情极好的苏洵都不敢保证,若程氏膝下无子,他一定不会纳妾:“自是真的,司马大人看似严明,在朝中树敌不少,可不管是敌还是友,提起他对他的妻子张氏却是无人不称赞。”
“他与张氏先后育有两子,可惜这两个孩子都纷纷夭折,张氏曾张罗着给他纳妾,他却是说什么都不答应。”
说着,连苏洵都忍不住笑道:“说是因为这事,司马大人好几年不敢往岳家去,因为他一去,张家上下所有人都要劝他纳妾。”
“今日你去司马大人府上,难道没发现他身边伺候的并无年轻貌美的女使?据说这也是他定下的规矩,张氏当年见纳妾不成,便将他身边放了许多貌美的女使,想着日久生情……可他倒好,将那些女使都赶走了,张氏这几年才熄了这个心思。”
程氏听到这等话是连连赞叹:“如今像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了。”
“不过我不听你说这位司马大人年纪并不大,想必他夫人年纪还要比她小些,若是调养得当,也不一定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有些年逾四十的妇人都还有身孕了。”
苏洵也是点头附和。
苏辙是万万没想到司马光严肃的面庞之下竟还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不免觉得佩服。
大流之下,还能如此忠贞,实在难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辙依旧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因程氏心系他的亲事,与苏洵商议一番,将苏辙的亲事定在了两年之后。
程氏抱孙儿心切,原想着苏辙与史小娘子的亲事定的越早越好,可苏辙却说他们刚来汴京不久,根基未稳,如今刚入朝,要以事业为重,程氏这才作罢。
实则是苏辙想着那史小娘子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这般年纪放在后世,也就高中生而已。
两个高中生就要成亲生子?他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些,更不愿让史小娘子早早饱受生育之苦,毕竟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连自己的身子都未养好,哪里能生孩子?
程氏一听这话,也只能由着他。
这一日苏辙约着欧阳发前去杏花楼吃饭,谁知刚下马车又碰上了王巩。
不得不承认,王巩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极耀眼的存在,一身华服,被人簇拥着,更是自来熟的性子,一瞧见苏家的马车就等在原地。
等苏辙下来后,王巩笑道:“……子瞻,我就知道是你!”
“这些日子你在秘书省当差可还习惯?”
苏辙拱拱手道:“多谢王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他觉得自己与王巩并不是一路人,所以并未表现的十分热络。
王巩却等着他一起走进杏花楼,更是喋喋不休道:“我虽没在秘书省任过职,可想一想也能知道很是繁复无趣,若换成我,只怕两三日就会觉得无聊,不过你性子沉稳,倒也适合做这些事。”
“对了,我听说你去司马府拜会司马大人呢?”
“他可有为难你……()”
苏辙是一一作答。
等着他行至包厢门口,正欲与王巩挥别时,王巩却自来熟走了进来,笑道:“伯和,原来今日是你宴请的子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桌前的欧阳发却是一愣,显然并不认识王巩。
王巩却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怎么,你不记得我啦?我小时候还曾抱过你了……”
苏辙见他说起四五岁的事只觉佩服,就王巩这性子,只怕连谁家养了几条狗都知道。
苏辙与欧阳发都不是多话之人,只听见王巩一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苏辙与司马光想法不同。
纵然他与王巩接触的次数并不多,但也能看出来王巩是个很聪明且擅于交际之人,看似说话毫无章法,东一句西一句的,可说出来的话全是对方感兴趣的。
王巩与欧阳发寒暄几句后,此时已将眼神落于苏辙面上:“……我听说你先前入了司马大人的眼是因范镇范大人的关系,他好像挺喜欢你的文章的,好几次都当众将你夸了又夸,就好像你是文曲星下凡似的。”
“不过这位范大人最近好像也是挺烦心的,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官家子嗣一事,已上了十九道奏折不说,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官家争执不休。”
“就算官家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他啊,说要罢免他的谏官之职!”
“你们知道他当众说什么吗?”
八卦是人之本性,苏辙与欧阳发听到这等劲爆消息皆十分感兴趣,齐齐摇头道:“不知道。”
王巩笑道:“范镇范大人说他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罢官一事吗?他那十九道折子中大多是请官家努努力开枝散叶,可今年官家都快五十岁,那么多年都没能生出儿子,难不成这几年还能生出儿子来?”
“叫我说,这位范大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的不叫事儿!”
等他隔壁包厢的好友差仆从来请第三次,他这才恋恋不舍起身,更是拍了拍苏辙的肩膀,担心自己方才的话说的不够明白:“如今司马大人与范大人同属一派,范大人几次谏言未必没有司马大人的意思,所以你下次碰到他们时还是小心些,如今朝廷上下为了这件事可闹得不可开交!”
苏辙站起身送他:“多谢王大人告知。”
等着王巩走后,欧阳发才笑道:“这个王巩,倒是还不错。”
苏辙颇为赞许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