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瑜没继续擦头发,把毛巾搭在一边。
这里是二十三层,占了整栋楼顶楼的位置。他当初特地挑的,因为安静,因为空气干净,因为可以远离所有形色各异的人群。
师瑜望着下方的大马路,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他平日里稍微有点动静就容易惊醒,过去大多时候趴在某处都只是闭目养神,可如今车祸撞去的身体底子是实实在在的。
醒来时已经接近黄昏,身上多了块毛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四肢仍旧发冷。
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那种冷。
温何似刚给他盖了块毯子就见他睁眼,这下也不怕动作太大把人吵醒了:“醒了?正好,你先把头发吹了再睡,这湿淋淋的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吗?”
师瑜刚坐起身,浓重的黑暗便铺天盖地地涌上眼帘,沉沉的压力勾住呼吸一点点往下拽,无力感紧紧攫着四肢。
身体的力量被抽离只是一瞬间,失去知觉的漆黑在眼前盘旋片刻,又仿佛停留了很久。直到一只手探上来试了试温度,低头问道:“温度不高,除了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师瑜勉强抬了下眼睫,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行吧。
温何似没再问,直接拿毛毯把他裹成了只巨大的茧:“我好不容易才结束案子放个假,你可真是会给我找事做。知不知道我在外面的时间都是按分钟收费的?”
堂堂一个律师,以前最落魄的时候好歹还只是给人兼职厨师,结果现在发达了居然还有沦落为保姆的一天。
果真世事无常。
师瑜被他扔在沙发床上,几分钟后,又被半扶着喂了半杯糖水。
温何似将玻璃杯往茶几内侧里推了推:“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吃饭没有?”
师瑜眸子半阖着,极小幅度地动了动唇,无声地回了两个字。
温何似觉得要不是玻璃杯已经不在手上,他能手痒得直接扔过去:“你怎么不把自己饿死算了?”
话是这么说,到头来他还是得任劳任怨地去做饭,一边做一边嘴上还不肯闲着:“你家里厨房到底多久没用了?我活了半辈子,见过没油的抽油烟机,还是第一次见到落灰的!你这是打算挖掘了吸尘新式用法去发表论文还是想上最新一期离奇死亡的猎奇新闻报道?这要是在我家,你能被我妈摁头负责全家一年的午饭,再带洗碗拖地擦灶台三件套。你也就是仗着没人管你才敢这么作,这才刚出医院你是一晚上都不肯消停,等哪天你把自己作死了,我拖家带口去你那烧纸都接不到普照大地的佛光!”
“……”
“你知道你这样的在我们业内叫什么吗?我敢保证放到哪里都是最不愿意接的那批客户,我也就七年前脑残才接过这么一个当事人,他先是跟我阐述他老婆怎么怎么漂亮怎么怎么聪明怎么怎么吸引人,最后到正事了刚刚说了一句他老婆要跟他离婚就哭着闹着要跳窗,要不是我的办公室就在一楼,当天的报纸上就能多出一则凶案新闻。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都知道他老婆有富二代追了还跑来找我准备起诉了怎么就不能意志坚定一点?哦他要是单纯找心理安慰那我就说了一句他老婆不该怎么还反过来教训我说他老婆那么优秀的女人多几个人喜欢是很正常的事?他特么在我这里吐了两个小时的苦水,就为了跟我秀他老婆最后再跳窗方便我给他老婆打电话?我要不是学了七年的法知道对无故普通人动手属于侵犯他人人身权当场就把他给扔出去了!”
“……”
师瑜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空出手扯开身上裹得跟蚕蛹似的毛毯,声音无端地疲弱低哑:“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我怕我安静了你这一闭眼直接免票去见阎王爷。”温何似趁着锅还在火上,洗了手,转身回到客厅翻出吹风机,“用得了吗?”
师瑜整只手都软得使不上什么力气,稍微一用劲就发抖。
温何似在旁边看得脑仁疼,拿过来插上插头,开到最大挡热风,惩罚似的“呼啦——”一声转了个方向。
师瑜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皮肤太白,如今大病一场,脸上还只是没血色,脖颈上,锁骨上,手背上更是剔透,能清晰地见到颜色分明的静脉。
血管壁薄造成的血液淤积,这并不是什么好状况。
“上一个被我这么伺候的人还是我妈。”温何似一下一下给他顺气,将他的头发重新抓回来吹干,“我真是欠了你的。”
师瑜大脑昏沉得厉害,没反抗,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发表言论。
端出还在冒泡的砂锅,温何似揭开盖子,顺手将被白雾染得模糊不清的眼镜摘下来挂在衣襟上。
眼见对方起身,他伸手扶了一把,喊道:“师瑜。”
他难得正正经经叫他的名字,律师曾经专门练过口齿吐字,发音清晰标准,一字一顿撞入人耳:“我是个法律人,只认理不容情。你爱怎么过我不管,但在我还清欠你的债之前,你都不能死。”
“给我好好活着。”
托七年前曾兼职厨师的福,温何似练出了副能拿得出手的厨艺,至少比起大部分天天宅在家叫外卖的亚健康人种绰绰有余。
七年前的温何似还不是如今业内叫得上名的温大律师,只是个刚刚毕业的愣头青。这行要熬资历熬经验熬人脉,出头的人寥寥可数,泯然众人的比比皆是。
那会儿他刚刚处理完母亲的骨灰,去医院看望遗传了母亲先心病的妹妹。周末乘电梯的人太多,他向来不喜欢等,索性走了安全通道,结果就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遇到个穿长衣长裤的少年人。
通道里的白炽灯不知用了多久,光线暗淡得可以,安全指示牌上的绿光莹莹,映进对方深色的眼瞳里,眼睫垂落,投来的眸光清清冷冷像池山泉。
……说实话,那样的环境下,真的非常像走夜路撞到了鬼。
那怕撞的是只艳鬼。
中间发生了什么这里暂且不赘述,反正最后,那只艳鬼道:“我有个案子,想找个律师,你有没有兴趣接?”
温何似的资历是没法单独接案子的,倒不是不合规矩,主要是别人只要有第二选择,都不会把信任托付给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他愣了,第一反应是遇上了骗子:“为什么找我?”
那艳鬼指了指他手上的饭盒:“你会做饭。”
温何似:“?”
那艳鬼道:“如果你答应,这段时间你每天过来,麻烦多带一份送去五楼5032病房。”
温何似:“??”
那艳鬼道:“我发工资。”
温何似:“什么时候上岗?”
“……”
他就这么为了一份高额可预支足以替妹妹垫付医药费的工资去给人兼职了两个月的厨师。
至于他从对方手里接下的人生中第一件大案,于大半年后在法庭上宣告落幕,而他在业内也自寂寂无名的新人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
温何似说得没错,他就是欠了师瑜。
欠了很多很多钱,还欠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