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既唯坐在屋顶。
姜嘉映收到消息后, 穿着加厚的羽绒外套,提着打包好的饭桶,抱着盛茶的保温杯, 顶着十二月末大雪纷飞的冷风爬上来,将饭桶掀盖放到自家便宜队长面前:“赶紧吃, 不然就凉了。”
白既唯接过调羹,盛了个饺子。
姜嘉映刚刚拧开保温瓶, 热气瞬间被风刮得往脸上糊。他喝了口热茶, 方才含糊地问道:“你就非得来这地方思考人生?”
白既唯吃东西吃得飞快, 一边吃一边居然还不耽误说话:“冷静冷静。”
姜嘉映:“你是冷静了, 我快被冻死了。”
白既唯却没看他,目光没有焦点地盯着下方漆黑的地面:“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坚持的好像都是错的。”
“……”
这个开场白太过高大上,姜嘉映一时连枸杞都忘了嚼。
然后就听见对方接着来了句:“就好像我一直以为你的饺子里包的是肉, 结果你突然告诉我你包的全是胡萝卜。”
“……”
“看着相似, 其实一荤一素,南辕北辙。”
“……”
“我还是个肉食动物。”
“……”
姜嘉映沉默了很久, 方才喊道:“老白。”
“嗯?”
“你以前是不是过得挺辛苦的?”姜嘉映斟酌了一下,“肉都吃不上,饿极时只能啃自己胳膊喝血的那种。”
“……”
白既唯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谈心的人, 要聊这个话题,令昭估计都比姜嘉映和他更有共同语言。他没再吭声,安静地吃饺子。
姜嘉映却是个闲不住的:“你恩人拒绝你了?那个一起变丧尸的提议?”
白既唯:“我猜到他不会接受。”
“那你来冷静什么?”姜嘉映说, “总不至于他看不过你那么无情所以给我打抱不平吧?”
白既唯顿了一下:“你知道。”
“我好歹也在神域待那么久了,这点基本的逻辑还是捋得清的。”姜嘉映又喝了口热茶, “要是被丧尸咬反倒是拿到通关凭证, 那我们的反抗还有什么意义?把我们扔进来有什么意义?你说全人类变丧尸, 他是完成任务活下去了,但我们不能啊。”
“你希望他活着,哪怕要付出的代价是你会死,我也会死。”
白既唯没说话。
姜嘉映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过分,咱俩好歹也组队这么久,你说放弃就放弃,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白既唯仍是没说话。
姜嘉映:“要不是我自知打不过你,刚刚想明白的时候就把饭桶砸你脸上了。”
白既唯:“那你还过来。”
“因为我想了想,如果是你执意要把这场游戏里全世界的人都灭绝了,我好像也阻止不了。”姜嘉映倒是颇为淡定,语气里半点都没有对着人渣队长的愤懑,“他对来说你真的只是恩人?”
白既唯手一顿。
恩人?肯定不止。
可除了对恩人的感激还有什么?他也不知道。
毕竟他和师瑜在神域里认识以前,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二十多年。那时候他才刚出生没多久,生理上是真正的毛都没长齐,现在又这么多年过去,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可对方从生到死的全过程他却奇迹般记了个十成十。
对方刚死的时候,他漫无目的过挺长一段时间。身处天牢寻不到出口,也不敢到处乱跑,生怕不小心再撞上那个杀了对方恶魔然后小命不保,便只能整日整日窝在对方死时的角落里,靠数自己身上有几根毛来打发时间。
黑暗中过了多久他不清楚,当初喝下的那口神灵纯血保证了他不吃不喝也足以活下去的生机,直到后来神力终于在他体内周转完成,他从一只长毛猫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才敢试探着往外跑,结果又因为听到人声下意识躲避,兜兜转转就跑出了神殿,穿过积玉桥,经过灵荒荡,最后一头栽进鹿关庵。
他那时其实不知道自己当初看见的究竟怎样的惊天秘密,只是生灵本能让他选择自我保护,他不敢出现在旁的神面前,甚至不敢让别的神知晓自己的存在,只靠着听墙角和翻藏书去窥探外界,一点点勾勒出其完整的图样。
直到后来,他终于将主神和当初天牢里形容枯槁的神灵联系在一起,如今在神殿上站着享受万般敬仰的带着撕扯不开假面,而本该一尘不染的却早已面目全非,众口铄金和欺世盗名。
倘若一定要形容他那时的感觉,大约是见到广袤地面上饿殍堆积,海啸时浪花冲毁高楼,秋天枯叶从枝头颤抖着落下,雕刻好的玉石内里满是裂纹。
是这世间极致美好的东西被展现在眼前,又被狠狠摔碎。
可那个神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对方生来就该高高在上,不该一身病骨支离。
他已经见过一次,就再没法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第二次。
如果一定要问他到底在渴求什么,其实也不过是希望对方能永远站在神坛上。
姜嘉映扯了扯他的袖子:“发什么愣?饺子要凉了。”
白既唯低头,又铲了个饺子。
“说说看吧,遇上什么事了?说不定我还能趁现在给你开导开导。”
白既唯沉默了很久,还是没能说出真相,倒不是顾及着直播,现在师瑜的身份那层幌子早就被令昭戳烂了,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考虑到现在直接张口对着队员来一句“他其实是主神”这种话实在太考验三观,解释起来又麻烦,便选择了打码叙述:“他以前被人关过一段时间。”
姜嘉映单这一句就消化了足足十秒:“……你说的关……应该不止是关着吧?”
“我因为巧合见到了,一直觉得他会因为那段时间的经历留下PTSD,并且一直想把当初关他的人找出来揍一顿。”白既唯言简意赅,“可现在我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想过报仇。”
姜嘉映对能给师瑜那样的人都“留下PTSD”的经历实在想象无能,也不方便问:“他不想报仇,然后呢?你就觉得在这之前你为他打抱不平,想替他报仇的想法甚至为之付出的行动都没有意义了吗?”
白既唯沉默。
“他想不想是他的事,你想不想是你的事,都是心甘情愿,只要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影响到他,你管他愿不愿意?你开心不就好了?”
姜嘉映支着下巴:“何况囚禁什么的算法制咖了吧,你能把罪犯揍一顿那是社会的福报,把人打残了群众也只会给你鼓掌叫好,所以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我不是说这个。”
“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白既唯轻声道,“他为什么不恨?”
如果经历那一切是自己,那他会如何?郁郁寡欢?放弃生命?报复社会?生不如死疯癫半生?
他也不知道。
可他知道,绝对,绝对不可能像师瑜一样,从始至终都表现得仿佛那些伤害压根不曾发生。
“他为什么能不恨?”
姜嘉映茫然地想了想:“可能单纯就是你恩人脾气比较好……唔。”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