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块。
他不记得时间,也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似乎脑海中唯一给他留下的信息就只剩一句。
挖开它们。
直至一道身影骤然掠过他,跑向前方搭成十字形的石柱。
是元祭。
疏影的动作比在场其他人都要快,第一时间便闪身至元祭面前,死死攥着对方的胳膊:“你感应得到?”
元祭垂着头,双手缓缓攥成拳头。
“你感应得到吗?”疏影眼中的血丝一根根爬上来,“你不是专干勾魂的事吗?不是能和千里外的魂魄相互沟通吗?这底下的人你到底能不能看到?!”
“能。”元祭没等对方问下一句,声音像是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但我只能感应到神祗的亡魂。”
一柄铡刀骤然悬于聆听者的心上。
“这下面有亡魂存在。”
铡刀重重落下来,轰然将跳跃的心脏砍得血肉模糊。
一片静默间,白既唯突然插话:“亡魂有几个?”
元祭一顿。
“一个,还是两个?”白既唯一步步逼近,“还是说你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能感受到大致位置方向?”
元祭忽然松开手,弯下腰,掌心扣住最大的那块石头:“我不知道。”
这下不用问了。
地底一定有亡魂,但究竟还有没有生还者却是未知数。
仅仅一个可能性就足够让他们在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停下来。
他们半边身子已经入鬼门关,而另外半边却还不死心地抓着岸边吐着红信的蛇尾,只等上岸时迎接尖齿的撕咬。
元祭划了大致范围,他们都分散在四处各自往下深挖,恨不能倾尽全部的力量从眼前如山崩般的废墟里用手劈出一条狭隘的生路。
大殿倾塌的动静传至外界,激起整个神界数十年来最大的喧闹,终于有原本便居住在神殿附近的神民们穿过无人看守的城门,小心翼翼地靠近,便看见正中央残垣被清走而凹陷成深坑。
而底下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祗们此刻全都满身尘土地跪在废墟之上,如失了神智的野兽刨挖着地面的沙石。
一个年幼的小神忽然跑上来,接住了元祭翻开试图搬走的石块。
那小神看着神祗充血的眼眶,声音脆生生的:“你们在找主神大人吗?”
元祭一愣。
那小神将石头从坑洞里搬开放在地面上,回头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吗?”
孩童心性看得太过通透,哪怕不知前情经过,却依然在一瞬间便猜出了能让他们如此牵挂着搭上整副心神的究竟是谁。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周围所有的神民们几乎都在这一刻走上前来。高的跳进坑洞里,而矮的便待在洞边运送废墟的残骸。
整个过程没有交谈,没有议论,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中央的石块残迹被搬离,巨大的坑洞飞速凹陷下去,底部愈来愈深。
直到其中忽然有神祗惊呼起来。
所有身影都仿佛在这一刻生出了某种应激反应,顷刻围上来,足足七八只手同时抬起了中央足有成年人那么宽大的青石板。
元祭盯着底下那张脸,目光定住了,眼中倏地烧起烈焰。
“这是……浮邺大人?”旁边最先发现的那位神祗一眼便认出了这张过去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脸,大着胆子探了探鼻息,愣了神,“他……死了?”
此处便只有这一具尸体。
元祭抑制住了将其千刀万剐的冲动,转身到别处再度翻起了废墟,动作却比之前更狠。
尸体周围再没别的发现,却偏偏像在所有人心底扔了把火,随着时间缓缓高涨,空气中浓郁到几乎要凝滞的焦灼在他们胸膛里烫出血泡,火烧火燎,又胀又痛。
而随着时间流逝降下的却是歪斜的夕阳,是艳丽的霞光,是每一次他们翻开石块试图在底下寻到那人的身影,却每一次都只是徒劳;是随着时间分分秒秒逝去而逐渐充满心口的慌乱。
他们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接受最残忍的现实,但只要手再一次扣上残垣用力时,提前在心里预设的最坏结果却永远会被不可能的希冀充斥。
可他们找不到他。
每一处每一寸都摸过了,却依然找不到。
遥远的塔楼忽地一声钟响,神界的天光入了夜,似是上天降下的判决。
层层掩埋的石块下,忽然有如豆的火光一点点往外溢散,在夜里亮如萤火。
地面上的人几近绝望之时,余光骤然窥见缝隙里的光芒,抖着手,忽然以更为疯狂的姿态挖了下去。
那一点点火光像是旅人海上的灯塔,直至冷月高悬天上,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被移开。
底下露出一截染血的的衣角。
白既唯手忽然发起抖来,精神陷入极端情绪时周围似乎跑过来许多神祗,吵吵嚷嚷地在他耳边喊了什么,又伸手帮他将余下的石块尽数搬离。
神格碎片终于烧尽了最后一丝力量,随着夜风化为烟尘。
地上的人乌发散乱,阖着双眼,唇上惨淡得没有一丝血色。
是师瑜。
对方的面容出现在月光下时,周围一瞬间竟是静得可怕。
白既唯心跳砸得胸口发疼,伸手去探他的呼吸,然而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抑制住手指的痉挛似的颤抖,停留了半晌也没从夜风中分辨出独属于呼吸的那一道气流。
他猛地一咬舌头,胡乱扯开对方的领口,指腹覆在对方颈间狠狠压下。
许久许久。
指腹下的脉搏终于传来心跳鼓动的起伏。
微弱得几不可察。
约摸一两秒后,又跳了一下。
白既唯终于敢确认答案,按在对方颈侧的手垂下来,一开口就尝到喉间弥漫的血腥气:“……没事了。”
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打湿,也顾不得周围的身影因为这一句话作了何种反应,哑着嗓子道:“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