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丰见惯了丫头日出开窗,日落关窗,颇知道窗户。
不过谢丰知道的窗户是他所居正院上房,隔扇雕了福寿无疆的万字锦纹,刷了红彤彤能当镜子照的油漆,糊了没一个尘点的雪白窗户纸,红妆素裹得跟幅画一样的,被称为“画窗”的窗户。
眼前这轿窗却是个空洞,与谢丰此前有的窗户认知完全不同。谢丰不免惊讶:“穿(窗)?”
红枣肯定:“对,这也是窗,窗户。只不过这轿子的窗户和房屋的窗户不一样,没糊窗户纸。”
说着话,红枣拿起谢丰的小手送到窗户口,然后问道:“这风吹得丰儿的小手冷不冷?”
“冷!”谢丰冻得缩回了手。
“所以,得拿帘子遮起来。”
配合话语,红枣拉上了车窗帘,不过没全拉上,留了一寸的缝隙透光。
“这样就好了!”红枣告诉儿子:“又能透光,又不至于太冷!”
“再等一刻,等这底下脚炉的热气集聚起来,就更暖和了!”
俗话说“寒
从脚起”。京师严寒(),坐轿的人◎()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因为长坐不动,即便身上裹了三层裘皮,也会觉得脚冷。所以讲究的人家,出门都会于车轿内搁一个脚炉暖脚。
脚炉烧炭。上等的银灰炭虽号称无烟无味,但那也只是相对其他炭而言。如此为避免脚炉熏出一身炭气,做客不雅,脚炉除了烧炭之外又添加香料——似今儿出门,红枣轿里脚炉便加了“五福梅花香”。
五福梅花香由甘松、木香、丁香、舶上茴香、龙脑五样香料捣合而成,香味似凌雪梅香一样清冷淡逸,若有若无——不大得橘子味爱好者红枣喜欢。
红枣之所以出门都烧这个香,主要是这香便宜,用者众,不会招御史弹劾。
囧
银灰炭无烟——起码肉眼不可见,熏香燃起来却是讲究个朱火青烟。
谢丰听着红枣的话看向脚炉,然后便看到寸许日光下黄铜脚炉气孔升腾起的寥寥青烟,袅袅娜娜、疏影横斜,似极了他爹娘卧房炕头书架清供的一剪绿梅。
日照香炉生紫烟——谢丰因为年岁小,还不知道李白,没念过这句唐诗名句。但家常见的香炉、脚炉升腾的香烟形态都没似今儿轿中阳光下的脚炉这么醒目,弹眼落睛。
谢丰指着一缕香烟告诉红枣:“香!花!”
红枣也是头回知道五福梅花香除了香氛似梅,燃起来的青烟形也似梅,不免嘀咕:难怪谢尚说香能感通眼耳鼻舌声意六根,亏她先前以为除了鼻根之外都是文人牵强附会。今儿始知是她自己肤浅了——这世的香薰虽说工艺粗浅,比不上前世真香之水香水的精细,但香氛之外,犹有形态,意趣更甚!
意外发现生活之美,红枣身心愉悦,说话的语气不自禁地愈发温柔。
“是啊,”红枣微笑答应谢丰:“这五福梅花香的香烟可真似枝梅花。”
……
说话间,随着外面轿夫的一声“起轿”呼喊,大轿抬起,坐红枣身上一直眼盯着脚炉香烟的谢丰第一时间发现香烟的随动振颤和形态变迁,不免又“咦”了一声,告诉红枣道:“香,香!”
红枣看原先几乎静止的那缕烟因为运动似天上的云一样飘逸卷舒,自有感慨,跟谢丰赞叹道:“是啊。娘都看到了。这轿子动了,烟也动了。刚香烟似花,丰儿看现在这烟似什么了?”
谢丰努力回想,低头看到红枣大红羽纱斗篷面的暗织如意云纹,忽就高兴了——他想到了。
“咋(这)过(个)!”
谢丰小手揪着红枣斗篷的一块给红枣看。
红枣很看了一会子方才领悟:“这是如意云纹?丰儿的意思是说这烟形似云?”
孺子可教!
……
儿孙走后,谢知道重拾书本。
吕氏见炕头百宝架上一摞的《大庆会典》,犹豫唤道:“伯爷!”
谢知道诧异抬头,目露询问:有事?
吕氏鼓足勇气道:“伯爷,这个《大庆会典》能不能借一本给妾身瞧瞧!”
() 夫妻五十年,只见过吕氏看佛经黄历的谢知道闻言颇为新鲜,转念便觉得这是件好事——肯读书,都是好的。特别是他昨儿才跟吕氏提过读书改运的事儿。()
显见得吕氏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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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道细致问道:“你要看《大庆会典》?这一百多卷呢,你要看哪本?”
“伯爷,”吕氏虚心请教:“似妾身想知道咱们家这个诚意伯是个什么官,管什么的,当看哪本?”
谢知道听后禁不住笑了,告诉道:“你这个问题,《会典》里可没有。”
“没有?”吕氏诧异:“不是说《会典》集了朝廷内外六部九科十三省所有官的职责吗?做官的人人都有一套或几套。”
“你说的没错,”谢知道笑:“但问题是,伯爵不是官啊!”
“不是官?”吕氏糊涂了:“怎么会不是官?”
昨儿那么多大官官眷跟她拜年问好,走在她身后。
“官爵,官爵,”谢知道点头感叹:“人口里虽是连着一块说,其实意思是两样的。”
“官者,”谢知道以引经据典地解释:“史,事君也。又曰朝廷治事处。刚你说的没错,官,是要做事的。”
“但爵位却是不同。爵,礼器也。古时是饮酒的器皿,后来被引申为天子的奖赏——所以爵位是天子对朝臣已有功绩的奖赏,是富贵,是尊荣,并没有具体一定的职务。”
“当然,”谢知道话锋一转:“封爵后若只安于享乐,也是没前途的。”
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庆会典》,翻到其中一页,谢知道递给吕氏:“似《会典》里的这一章《功臣封爵》讲的便是爵位封赠承袭之法。”
“比如这里提到,‘功臣歿后加封:公追封为王,侯追封为公,伯追封为侯。合封三代者——知道什么意思吧?就是从受封者往上数三代,父、祖、曾祖——照依追赠封爵、一体追封——都追封。但承袭子孙——你看这里,”谢知道指点吕氏:“则明文规定:非建立奇功异能、生死只依本爵。”
谢知道讲得明白,吕氏虽识字不多,闻言却是懂了——感情多年以后她搁族谱上的尊衔将是比伯夫人更高一级的侯夫人!
对比红枣,将来能否冠候夫人,还得看往后圣上的意思。
没想到啊,吕氏感慨:谢子安封爵,她享的尊荣竟是比出过大力的红枣还大!
由此她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而合封三代更意味着将来无论谢尚红枣干出什么成绩,获得什么封赏,她作为祖母都将安享一份。
所以,别再说什么嫡庶亲继,她这辈子前半生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但看如今,却都是值了!
谢子安、谢尚就是她亲儿子、亲孙子!
对了,还有丰哥儿这个嫡亲曾孙子!
……
倚仗脚炉里的五福梅花香的一缕青烟,谢丰难得安静的在红枣怀里窝了一路。
云家二门外落轿,跟轿的仆妇来提脚炉时,谢丰犹意嫌不足地叫:“塔塔,香!”
红枣笑:“没事,嬷嬷们要给脚炉添香,如此咱们家去时才有暖和的脚炉可用!”
听说回头还能看,谢丰方才罢了。
“对了,”红枣提醒道:“一会儿见到舅爷爷,舅奶奶,丰儿可要记得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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