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葬被晃得头晕眼花,但是一直没吭声。
因为他怀疑上帝在发疯,必须等祂自己冷静下来。
无差别洒落在梦境里的圣光,颜色是一如既往的乳白纯净,但宋葬偷偷观察到,本该笔直的光线居然有些扭曲歪斜,隐约泛着支离破碎的幻影。
就像旧时代濒临报废的老电视,乱套的光芒将周围景物拖拽得抽象混沌。
宋葬谨慎地保持沉默,同时从祂身上品出了一丝……略显熟悉的疯狂味道。
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上帝很奇怪。
因为祂的反应太像人了,这不对。
宋葬从未在祂身上发现值得尊崇畏惧的神性,最多只能感受到圣光洁净温柔的力量,超级强者那居高临下的恐怖威压,以及少许真切柔和的爱意。
可那些感受,都与神性毫无关系!连那位宋葬叫不出名字的深渊外神,都比上帝更具神性。
天主早已被一分为三,会表现出残破的姿态也很正常,但宋葬总觉得不太对劲。
当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表现得越来越像人类,拥有越来越多的感情……宋葬不得不悲观猜测,祂的神智,也将会越来越失常,甚至趋向于疯狂。
“抱歉。”
歇斯底里的上帝突然停了质问,抚摸着宋葬单薄的后背,低声道歉。
宋葬被摸得浑身发毛,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想无误。
“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忍不住问。
“……”
上帝没有回话,浸染圣光的白皙大手轻轻拂过宋葬的脑袋。
两者之间的体型差距,堪比人类在触碰蚂蚁的头颅。
距离实在太近,宋葬将这只手的细节看得更加清晰。他毛骨悚然地逼自己睁大眼睛,发现祂的皮肤表面,居然出现了少许拟人的细纹与弯曲褶皱。
指尖覆着饱满圆润的指甲盖,有一弯近乎透明的淡色月牙,头尾隐隐相连。
“……新月圆环。”
宋葬定定盯着那道浅白月牙,心底震颤,有种险些呼吸暂停的惊悚感。
他还没能多问几句,上帝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你知道吗?路西法早就疯了。他以为自己没有疯,但我错了。
“也许当我傲慢地无视他的所有情感,当我将世间一切代表邪恶的词汇,尽数安放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将他从天堂驱逐之时,他就疯了。
“他曾经是这世上第一颗拂晓之星,是这世上最初的光明……会变成这样,是我的失职。”
上帝根本听不见宋葬说话。
祂在疯狂地自我谴责,回忆自己养育天使时出现的过错。傲慢,自负,冲动,嗜杀偏执……这些特质本不该存在于任何天使的性格之中,可莉莉丝失去数百个孩子的悲惨遭遇,早在千年前便以说明问题。
宋葬耳朵嗡鸣,从遥远天际传来的上帝之音直击后脑,时而舒缓低沉,时而尖锐高亢
,同时伴随着某种皮肉剥离破碎的怪异细响。
不知为何,他还隐约能听见天国传来的动静,有稚嫩幼子在高唱圣歌,有翅膀扇动与绒毛摩擦,若有若无的空灵竖琴音乐……好像有些跑调?
就一丁点。
这一丁点异常,也是异常。宋葬头皮发麻,难以想象天国背地里的暗流涌动。上帝都发癫了,那些陪伴于祂身侧的天使神官又能正常到哪儿去?
他同时也在想,当梅迪莎夫人倾诉自身经历时,她是否知道,上帝全部都能听得见?
上帝在他梦里的崩溃表现,是否也被她计算在复仇计划之内?
宋葬不愿深思,他现在就想找到霜雪女神,早日结束战斗。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吗?我想睡觉。”
上帝依然听不到,揉着宋葬的脑袋碎碎念:“路西法到底在想什么……”
宋葬听得头大,也是真的烦了。
他其实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可一旦这份耐心消失,他的暴力倾向也没比殷臣好到哪儿去。
他猛地抓住头顶那根圆润净白的硕大手指,翻身而上,没吭声,直接一把掀翻了上帝的指甲盖,齐根掰断。
纯净的乳白汁液从断裂处缓缓向外流淌,宋葬皱着眉用力踹祂一脚,避开这滩怪异的“血”,扯着这片指甲重新跳回地面,站稳脚跟。
“别吵了,离我远点。”
宋葬低声说着,深吸一口气,轻轻触碰指甲盖上的月亮印记。
他发现自己在被吸血。没错,哪怕在梦里,他也要被新月吸血。
有点滑稽,但是没关系,宋葬现在对梦境的掌控程度无比娴熟,再也出不了岔子。
上帝蓦然沉默,而等到吸收的血液足够充盈,这轮硕大的淡色月痕之上,霎时亮起了银白的色泽。指甲中心被黑暗渐渐腐蚀,化作深不见底的浑圆空洞。
低沉细碎的晦涩呢喃呓语,与盛大的预言画面一道出现,争先恐后闯进了宋葬的五感之内。
曾经宋葬是半个字眼都听不懂的,但自从往地狱里走了一趟,如今的他也可毫不谦虚地自称一名“外语”专家。
这次预言,讲述的皆为久远后世之变。
没有末日,没有审判日的终焉,人间无比和谐。
遭罪的是路西法。
说路西法没有得到心中所爱,身负重伤,日渐憔悴。
说路西法被恶魔叛军残忍地剥开皮肉,钉在倒十字架上流干鲜血,以凄惨姿态公示于众,被迫大声忏悔自身罪过,最终痛苦死去。
仁慈上帝赐予了他普遍的复活,随后又将他领入天堂,制作成一颗硕大的明媚晨星,高挂于天国正东方向,永恒地照耀着主的领地。
关键在于,那个预言中赐予撒旦复活之幸的上帝,露出了正脸。祂的长相很诡异。
宋葬发现,祂像普渡修女,也像约瑟夫,甚至还有点像殷臣,三者融合……祂在朦胧的圣光中露出微笑,直勾勾盯着宋葬惊愕的
眼睛,神色温和。
然后祂俏皮地眨了眨眼,预言就此结束。
那种隔着遥远时空对视的奇妙之感太过真实,宋葬心脏砰砰直跳,无比震撼。
这是什么意思?祂难道是殷臣肚子里的那个宝宝?
那现在这个上帝去哪里了?!
宋葬看得见这些预言,强行进入他梦境里的上帝,也同样可以看见。
他俩都不约而同看沉默了,简直无言以对。
未来果然是可以被改变的,此时也被改变得面目全非。宋葬只需要看个热闹,做完任务就能离开,而改变未来的后果,必然将由上帝承担。
“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天国传来。
宋葬后脑一热,梦境里的景象陡然如潮水退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被窝里。没吐血,没头疼,精神状态依旧健康。
窗外朝阳明媚,人声鼎沸……居然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
殷臣早已穿戴整齐,扶着镶满华丽珠宝的蛇纹手杖,端坐在床边淡定看书。
“醒了?”殷臣看他一眼,勾唇道,“那就开始吧。”
什么开始?
宋葬仍沉浸在梦中的震撼,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然后立刻被殷臣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洗漱擦脸,梳头打扮,换上层层叠叠的奢华礼服,丝绸衬衫的华丽领花卡着脖子,紫宝石戒指沉重冰凉,厚实的皮草披风坠在身后,捂得宋葬浑身发热。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话,殷臣动作太快了,而且全神贯注,像在打扮人偶似的往他身上安置各种装饰。
“慢点慢点,扯到头发了。”宋葬忍不住小声抱怨。
殷臣动作一顿,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你很好看。”
“你也很好看,但是慢一点真不会有事,我快要晕过去了!”
殷臣轻“嗯”一声,看着宋葬晕头转向的混乱表情,眸底笑意渐浓。
“你很适合穿华丽精致的衣服,怎么搭配都好看,以后多穿。”
“好好好,行行行……”宋葬麻木地抬起手,任由殷臣给他换上另一件更豪华的披风。
痛苦折腾半小时,终于结束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宋葬饿得不行,大口吃起新鲜出炉的松软面包,差点把自己噎住。
他喝了几口热茶顺顺气,疑惑问:“梅迪莎呢?”
殷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在教堂,去找教皇陛下谈事情去了。等你吃完,我们随时出发。”
“好。”宋葬将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陷入沉思。
神圣兰斯帝国的新任教皇陛下,在位三年,大概五十多岁。据说还长得不错,勤于锻炼,身材保养得宜,金发蓝眼眼眸深邃,勉强算得上风韵犹存。
有钱有权还有脸,梅迪莎会愿意和他玩玩,好像也挺正常?
留给宋葬发呆的时间不多了,歌舞奏乐早
已开始,留在疯人院的患者们难得拥有一天绝对自由,跟在吹笛打鼓的乐手身后群魔乱舞。
普渡修女换了一身白色长袍,挽起约瑟夫的手,容光焕发地负责接引新人。
两个男人去教堂结婚,在帝国是绝无仅有的奇事,自然也不需要遵循任何绝对的规则。
宋葬与殷臣牵着手,在众人簇拥中踏上由洁白花瓣铺就的大道,离开疯人院一路向前,朝卡莱尔大教堂的方向走去。
骑士们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驻马开道,持枪护卫,普通民众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围观到底是谁结婚……然后在见到两人的瞬间大为震惊。
闲言碎语肯定少不了,也有古板守旧的教徒在人群中大声抗议,诅咒他们两个疯子恶魔明天下地狱。
结果还没等骑士出面维持秩序,不知从何而来的圣光陡然大作,殷臣浑身被包裹在柔和光晕之中,吸引了一大群雪色白鸽与漆黑渡鸦,和谐地扑扇翅膀围着他转圈……
支线任务的进度再次蹭蹭上涨,殷臣那张本就俊美的脸,难得被衬托出了一丝神圣与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