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葬警惕地后退两步,与田村长保持安全距离。
田耀祖没有死,但他的喉咙在诡异地蠕动,胸腔上密密麻麻的鳞片如呼吸般起伏不平。
有许多细小的生物在他身体内部活跃起来,顺着胃袋向上爬行,冲入食道,爬进气管,撕扯声带,阻碍着他继续透露任何秘密。
不出多时,田耀祖浑身剧烈痉挛起来,肩颈肌肉因疼痛而极致紧绷,泛起病态的淤红。
但他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恐惧,而是习以为常地咬紧牙关、麻木忍耐,等待蛊虫撕咬的折磨慢慢结束。
原来如此,田村长他其实并不畏惧严刑拷打,但是身为他嫡亲外孙的宋葬,居然对他嫌恶到不惜拳脚相加……才会带来身体与心灵的共同崩溃。
当然,宋葬揍他时用的力气,可比虫子们狠多了。
苍木山厚实的泥土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凹陷深坑,露出了纵横交错的盘踞树根。
田村长就躺在这个坑里。
他实在说不出话,只能竭尽全力摆了摆手,用嘴唇反复比出“蛊毒发作”的口型,示意宋葬无需担心,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宋葬不那么认为,他比田耀祖更敏感。
这些忽然躁动的蛊虫们,并非唯一突现的危机,苍木山本身更加值得警惕。
不知从何时开始,苍木山里也忽然没了声音。
先前他隐约还能听见酒席上的划拳声,孩童奔跑戏耍的脚步声,推杯换盏和喧闹言语……如今却一点一点消失无踪。
山里的鸟鸣虫叫也尽数褪去,只剩下田耀祖“嗬嗬”喘气,鳞片诡异地涌动摩擦,漏风牙床里唾液与血沫子翻涌的“咕噜”细响。
安静,太安静了,好似有一层无形无声的隔膜,于不经意间缓缓建立而起,将两人彻底包裹在内。
以往只会与夜间幻象共同出现的绝对死寂,这次居然在光天白日之下也开始冒头。
宋葬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没有叫上任何战斗力够强的玩家,自己主动上山试探两次,才终于等到了寂静降临。
山腰断壁处,一棵足有百年的苍劲松树之下,有颗圆溜溜的小石头悄然动了动。
宋葬很快便注意到它的存在,耐心静待,果然目睹了近乎神异的景象。
小石头的影子被阳光拉长,越来越大,最终竟慢慢生出四肢头首,化作一个五六岁大的稚嫩孩童。
它穿着普通农家的粗布短褂,灰扑扑的布料没有丝毫出彩之处,却难以掩盖它不似贫农的外貌。
这小男孩长得格外好看,唇红齿白,漆黑有神的眸子又大又圆,饱满脸蛋细嫩如雪团,像只洋娃娃般精致漂亮。
它歪歪脑袋,迈开不太熟练的步伐,摇摇晃晃朝两人的方向走来。
那是魍魉,山间石头所化精怪。宋葬一眼便能知晓。
但不知为何,宋葬总感觉这孩子莫名显得有些眼熟
……
“二郎,二郎!”
直到田耀祖突然坐起身来,双目圆瞪,发出两声讶异又惊恐的叫唤。
宋葬怔愣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这石头精,居然变成了他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只是比真实的宋葬更胖些,也更可爱,脸蛋挂着两团红晕,手臂肉乎乎的,一看就是被精细养育的受宠孩子。
所以它要害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而是田耀祖,连幻觉也只针对田耀祖一个人!
宋葬还在发呆,而田耀祖已经快崩溃了,他强撑着满身殴打伤势,忍着蛊虫在身体里疯狂蠕动的极致痛意,大吼着从深坑中拼命爬了出去。
他完全无视宋葬的存在,指甲抠挖着泥土发力,缓缓朝那个漂亮的幼童爬去。
许是毅力太过坚定,田耀祖竟成功冲破了蛊毒的消声限制,硬生生逼迫自己吐出两只形态不同的小虫,喉咙里的破损声带重新震颤起来。
他边爬边沙哑含糊地喊:“二郎,快跑,不要过来……”
“不,不!外公马上去保护你……”
宋葬慢悠悠跟在他身后,捡起那两只被他逼出体外的小虫,擦拭干净,仔细打量。
一只是仍在幼虫期的千足蜈蚣,自带一对狰狞脚勾,勾端可分泌剧毒,而另一只……黏糊糊的,通体黄绿偏暗,有几条不明显的黑色纵纹,脑袋像把半圆的锤头。
宋葬认得它,许多古籍里记载过的经典土蛊。形似小蛇,凶猛食肉,像蚯蚓那样可以被分割数段而不死,是生命力极为强大的笄蛭涡虫!
怪不得殷臣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副本里有蛊毒存在,但怎么都找不到。
身怀蛊毒的群体,起初都未曾出现在众玩家视野之中。
宋葬捏捏外表柔软的笄蛭,趁着田耀祖还在地上艰难爬行,直接把两只虫子都迅速扔入口中,随意嚼了嚼。
唔,浓郁的蛋白质与土腥味直冲鼻腔,蜈蚣硬壳实在有点扎嘴,但也不算特别难吃。
【你食用了万花蛊·幼虫,抗性+1】
连续两条一模一样的消息提醒,足以让宋葬确认蛊毒的类型。
万花蛊这个名字本身,已然具有充分的暗示性。田耀祖身体里的蛊虫恐怕不止这两种,还会有其他五花八门的虫型生物,以及……因为移植改造而侵入体内的海底寄生虫。
他无法自杀,无法说出某些事情的真相,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这蛊毒配得上【万花】之名,功能真是多种多样。
田耀祖因万花蛊而饱受折磨,才会选择屈从于邪恶组织、为其卖命,从理智的角度看待,宋葬可以理解他的选择。
但宋葬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苍木山。
身为饥荒时代后的幸存者,田耀祖就应该走上他先祖的老路,被血亲后代抛弃在满是女人尸骨的深山之中,给田家祖母好好赎罪。
这才能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嘛。
打定主意让田耀祖有去无回后,宋葬绷紧的精神倏然放松几
分。
被叫魂似的唢呐吵了一天,他现在终于能安静安静,可以休息一会儿看看戏。
宋葬随意找了个枯树桩坐下,享受着近乎极致的宁静感。
田耀祖仍在艰难地向前挪动身体,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鳞片颤抖翘起,里面也有凹凸不平的虫豸在疯狂挣扎蠕动,很是辣眼睛。
幼年版的自己开始拙劣演戏,睁着一双浑圆眸子,生涩挤出两滴眼泪:“外公,这些怪物叔叔是谁?他们身上臭臭的,有咸鱼味儿。”
“不要!你们别碰它,我外孙是无辜的!要抓就抓……唔呕……”
田耀祖喊到一半,蓦地呕出几十条五彩斑斓的鲜艳毒虫。
毒虫们丝毫没有纠缠于宿主的意思,钻入泥土四散奔逃。
宋葬支着下巴看完全程,不由微微眯眼,刻意放松的腰背再次绷了起来。
有点意思。
蛊毒在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为了阻止田耀祖说出猎鲛队之隐秘。
但它们紧接着做出的行动,目的全都变了。
蛊虫在主动拖拽、阻止田耀祖继续前进,见他不为所动,随后就想冲破他的皮肉,自行逃离宿主的身体。
没错,这些虫子居然在害怕,害怕田耀祖癫狂的幻觉,害怕这层无形的屏障,还有那个孱弱至极的幼年版宋葬……
宋葬越想越是兴致盎然,他不再干等着看戏,亲自拎起田耀祖的衣领,大力拽着他往石头精的方向快步走去。
田耀祖拼命挣扎,摇着头哭喊:“啊啊啊!二郎快跑!闭眼别看!啊唔……唔唔……”
惊恐的蛊虫们终于找到了逃离的大门,从田耀祖的耳鼻口与排泄处汹涌窜出,裹着不明汁液“哗啦啦”地倾泻逃窜,有不少甚至掉在宋葬的衣袍之上,黏腻而泥泞。
这一小块山腰,迅速变成了各类邪性虫子的窝藏之地。
宋葬微微皱紧眉头,忍着没把它们拍开。
虽然有点恶心,但每只虫子都能给他加一点抗性,多抓几只一起炸了吃掉,稳赚不亏。
随着蛊虫大批量逃脱,田耀祖的身体里猛然传来一阵死尸般的恶臭,似乎有几个被鳞片掩盖的部位也开始迅速腐烂、发炎化脓,免疫系统疯狂排斥着强行移植而来的陌生肌理。
当然,总有几只笨虫子是找不到路的,在血肉中自我繁育的虫卵们也难以自行逃离,倒是勉强减缓了田耀祖快速消散的生机。
暂时粗糙活着,没有暴毙就行。
宋葬把他扔开,与幼崽版的自己对上视线。
见这孩子露出毫无心机的茫然之色,宋葬的语气倏地柔和下来:“小朋友,你为什么要欺负外祖父?”
石头精愈发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你,你看得到我?不可能,不可能啊……”
它好像吓坏了,而田耀祖听到这话也吓坏了,睁大空洞的双眸警惕道:“有谁在?谁要害我的二郎,你出来!”
宋葬把田耀祖踢远了些,随后一把拎起
石头精的衣领,高高举起,让它双脚离地。
腾空的小男孩晃着脚惊慌挣扎,无所适从的茫然模样还真是可爱极了。
宋葬唇角弧度愈发扩大,像个恶劣的变态,轻声质问:“你想对他做什么呢?是谁吩咐你欺负老人的?小朋友要尊重长辈,怎么能如此胡闹?”
“我没有!我是在救他!放我下来!”石头精义正言辞地抗议着,急得满脸通红。
“是吗?可是你自己看看,他快被你害死啦,浑身都是老头味儿,臭烘烘的。”
宋葬踢了踢田耀祖身上松散的鳞片,让沤在他身体里的腐臭气息逸散得更为迅速。
“不是的不是的,我要,唔,怎么说来着,我要阻止他,丢根忘本……”
说到这里,石头精动作一顿,神色突然间变得冷而僵硬,几乎毫无多余表情,连语气也格外平缓刻板。
它缓缓开口,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编辑好的台词:“他会被蛊虫吞噬心智,身体异变,成为一种不该存在、不合规律的异种生物。
“他会冲破世间万物平衡的极限,导致千千万万的人类随之异变,带动人族的沦陷、灭亡,造成难以挽回的恐怖下场。”
宋葬安静下来,默默听它说完,一眨不眨盯着它呆板的面容,直到石头精再次停嘴,面部表情又迅速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石头精似乎有些得意,偷偷瞟了一眼宋葬,笨拙地佯装出高高在上的神色,口吻高傲:“听懂了吧?愚蠢的人类,我可是个一心向善、救苦救难的好精怪!放我下来!”
宋葬不仅没放手,甚至恶劣地攥紧衣领,将它拎得更高了一些,根本不买账。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宋葬笑吟吟地柔声威胁,“小朋友,告诉我,不然我就把你切成细细的碎块,放进铁锅里煮成石头粥,喂给家里的猪崽们吃。”
“不要!”
石头精大惊失色,试图扭动小身体挣扎逃窜,可它生而有灵,很快便在束缚中认清了一个残忍现实。
——宋葬真的很厉害,能空手碾碎无数个像它这样的小小精怪。
委屈的小石头,眼里悄悄含了一包眼泪,强忍哭腔:“我,我从出生开始就知道了,是先祖传承的,哥哥,你别打我。”
“从出生开始……今年你多大了?”宋葬若有所思。
“我只活了三天,哥哥你信我,我没说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