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诉霜离开了游船,既没回景明楼,也没回城北街。
她在外头游荡了一日,想了很多事,又想不出头绪,日头落下西山,她找了间客栈投宿,开窗呆呆望着由圆转缺的月亮。
她的师门没什么规矩,白祈山人不爱拘束,也纵得她除了习剑之外,自由散漫,不谙红尘,自小未接触男子,又是打阿霁小的时候就与他相处,同他在男女分寸上更迟钝了些。
可夏诉霜也曾是一位官家小姐,七岁开蒙,受了些诗书教诲,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
师父是同天地父母一样,该敬重,敬爱,持礼,师父也一样是有一份养育之恩,教导之德的,师徒之间绝不能生出男女之爱。
伦常乖舛,就是一个不臣不子之徒,何以为人!
她和阿霁都要受千万人唾弃,难以立足在世上的。
这么严重的事,夏诉霜不信他不知道。
夏诉霜眼睛登时清明。
对啊!阿霁只怕因那日的事一时想岔了,年轻人血气方刚,没来得及想明白其中利害,才犯了倔。
她这个做师父,一定要点醒他!
说做就做,夏诉霜去取了纸笔,研墨,她奋笔疾书,将所能想到的弊处一一写下,通篇都是敦敦教诲,意在劝醒他,别放弃康庄大道,走了偏路,招致身败名裂。
正想着还有什么可劝的,听到细细两声“嗷嗷”叫的响。
夏诉霜从窗户上探头,卜卜欢快地跳了两下。
大概是她离开结心园太久了,卜卜见不到她,才找出来的。
她从窗户上飘然落下,将它抱起又回到窗边,“你怎么敢乱跑的,仔细巡夜的金吾卫把你抓了。”
卜卜只顾伸鼻子蹭她下巴。
夏诉霜心都软了,但还是要劝它:“你跟我在这儿,可没有肉干吃呀。”
卜卜听不明白,踩在她膝盖上,找了个位置卧着,很快就暖了夏诉霜的肚子。
手在顺滑的皮毛里游过,夏诉霜深深吐出一口气,有毛茸茸的小兽相伴,她稍感安慰了些。
明日,就是十九了……
夏诉霜隐约知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尽管阿霁叫她别去,夏诉霜仍旧不放心。
凤西哥哥说可以退亲,是不是与明日的事有关呢?
她想起老晋王妃那张请柬,去看看也好,说不定能帮上什么。
—
翌日,举朝休沐,百姓们仍旧过着寻常的一日。
往常还在清梦,今日一早各家的官眷和家主们就收拾起身,备车套马出了家门,多是往斜月庙和无为寺赶。
天还未亮,原该清寂的大街车水马龙。
到得越早,才越显得诚心。
谁也不知道皇帝的病还会不会好,总之起个大早不会有错。
各家相熟的隔着车帘招呼,相伴去祈福,只是建京之人要么信佛,要么信道,两边为拉拢信徒争
得如火如荼,高僧天师更是多和宫中往来密切,甚至隐隐有左右朝局的本事。
此番祈福,佛道两家未必没有比拼声量,争一争谁是国教的意思。
如今三皇子推崇斜月庙,太子喜欢无为寺,官眷们发现彼此去的目的地不同,也只能客套一笑,分道扬镳。
老晋王妃坐在马车里,拍着夏诉霜的手说道:“原先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夏诉霜道:“得老夫人的请柬,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哪里会不来。”
今早她跑遍了城中各处告示牌,都没看到张贴通缉自己的告示,这才安下心来,看来金吾卫没看到她是谁,或是来不及画像。
而后她才去了晋王府递帖,坐着晋王府的马车来了无为寺。
“祈福的事本与你无干,但老身记得,你师父也曾到过那无为寺,方寸大师当年还是个比丘,与你师父结为忘年之交,老身想着,主持见到你,应是会有几句话问的,”老王妃笑了两声,“当然了,答不答在你。”
夏诉霜道:“能见师父故交,借此缅怀先师,也是好事。”
衡安郡主还生夏诉霜的气,在老王妃看不到的地方,故意朝她皱鼻子吐舌头。
夏诉霜没心情同她打闹,和老晋王妃闲聊着,就到了无为寺。
这时天已经大亮。
老晋王妃身份贵重,走得靠前,夏诉霜跟在她身后,抬头就能看到前头的几个人,最前头的穿着太子袍服,还有几位年轻郎君,并着男装的年轻女子,大概都是宗室之人。
她身旁的衡安也在盯着前面,眼里冒火:“哼!”
夏诉霜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别看本郡主,看见太子身边那个没有?”
夏诉霜一头雾水,敷衍点头。
“那就是晋国公主,徐府的事,就是她指使本郡主做的,要不是她吩咐,本郡主才懒得理会你呢。”衡安语气差得很。
她对徐府的事还怀恨在心,明明是晋国公主指使自己为难夏诉霜,凭什么她被关禁闭,晋国公主反而什么事都没有,真是不公平!
衡安不敢冲晋国公主发脾气,也不想给她遮掩。
“你不是宋世子的师父吗,她为什么会让本郡主为难你?”
人人皆知晋国公主曾爱慕宋世子,难道是由爱转恨?
一说到晋国公主的名讳,夏诉霜不免心头一跳,阿霁提过,他会中□□,就是晋国公主的手笔。
是啊,她既爱慕阿霁,为何要使人为难自己?
莫不是——
她忙摇头,不可能,事情泄露,她必得回多难山跳崖。
“晋国公主大抵爱玩闹而已。”夏诉霜随意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我记得钱六说,后来她也到了徐府,她还给你出头了……哦!本郡主知道了,她是想借此讨好宋世子!”
她手指头狠狠点着空气,“真是的,都已经嫁人了还不安生!”
“成亲了……”
夏诉霜没想到。
“对啊,她最近成亲了,因为圣人这一场病,没了天子驾临的殊荣,怕是呕死她了,旁边就是江驸马吧,一看就没什么夫妻感情,指不定还对宋世子旧情未断呢……”
衡安自言自语完,才记起夏诉霜还在旁边。
她都听去了。
她应该没本事到公主那去告自己的状吧?
衡安瞪了她一眼,快步往前走去。
夏诉霜又莫名其妙。
走进山门,无为寺愈发显出它的气派来,山寺巍峨,金顶映阳,望之恍惚如佛光璀璨,更遑论正殿之中塑了金身、高逾一重楼宇的大佛,不愧是京城的庙宇。
到了正殿前人流分开成两道,官员和皇子们留在正殿,官眷们则被引向右道的侧殿之中,相隔就有一盏茶的脚程。
晋国公主却说:“本宫不想去什么偏殿,就在这儿吧。”
她刚刚新婚不久,只不过嫁的人非心中所爱,原本该成为世间佳话的婚礼,也因为父皇的病情,在风月飘摇的朝局中显得匆忙和无人在意,失去了她应有的风光。
晋国公主便一直积攒着郁气,新婚这几日她除了回宫就没出过院子,连夫君江三郎都不想搭理。
此刻来了无为寺,仍旧没有半分笑颜,更不想到偏殿那头,看那些官眷们表面谈笑,背后嚼舌根的嘴脸。
旁边的江三郎纵容新婚妻子,以为她是不想与自己分开才说出要留在这边,脸上有些无奈的笑容。
五皇子傻乎乎地问太子:“皇兄,小十到底是个女子,待在这边好吗?”
其他的姐姐妹妹都往偏殿去了。
晋国公主看这个傻子不满:“本宫夫君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子一日里话都没几句,听了晋国公主的话,并未反对,默然点了点头。
晋国公主习惯了优待,扬起下巴瞟了一眼五皇子。
傻子皇子也没当回事,伸手要去点香,被另一个兄长打了手。
太子一夜布防,没有合过眼,又心事重重地回头扫了一眼,大殿内外守卫严密,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外头山林之中已藏下千军万马,还有斜月观外……
只要三弟按捺不住,先动了手,就怪不得他了。
今日之后,他不再是太子。
太子不动声色抹去了掌心的汗,说道:“劳方寸大师引孤参拜。”
—
今日早些时候。
无为寺偏殿旁的榕树下,几个穿得桃红柳绿的姑娘正围着一个小和尚喋喋不休。
“各位施主,今日小寺着实不便,还请你们快快离寺吧!”小和尚是被师兄弟们打发来的,话都说不利索。
春和馆的花娘们不乐意,闹将了起来:“我们一早来的,凭什么被赶出去!”
“就是,无为寺的大师还说什么众生平等,现在倒好,那些个官家小姐们一来,倒寻思赶我们出去,什么狗屁的寺庙,讲经的时候说得好听
,结果呢——还不是贵人一到,就不平等了?
姑奶奶还供什么香油钱,以后只让你们寺里的比丘,到我们那庙里进供去!”
“哈哈哈,姐姐说得好!”
“咱们那也改叫香油钱好了,小师傅,得空上我们春和馆去,进进供?那处不高低富贵,给钱就是老爷,那才叫真正的众生平等呢。”
小和尚双手合十,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但被几个女施主围着,佛心还未修好,免不了面红
耳赤。
有年长的和尚拿了扫把来:“闹什么!你们不出去,冲撞了那些贵人,丢的是自己的命!”
“再不走,官兵侍卫就要把你们丢出去了。”
任花娘们再是不满,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能往山门走。
有人想起来:“咱们走了,玉乔怎么办?她去茅厕还没回来呢。”
“那咱们回去?”
“回去干嘛,”另一个摇了摇帕子:“那伙和尚会告诉她的,她又不是不认得路。”
“也是,走吧走吧,今天可真晦气。”
无为寺里,玉乔娘子借了井水正在洗手。
她和春和馆的姐妹们是趁着难得空闲,一起来无为寺祈福的,怎知她晨起喝的一碗菜粥不对,到了寺中发作起来,赶紧跟寺中和尚问了茅厕的所在。
擦干手往约定的地儿走,结果哪里还见姐妹们的影子。
这是不等她,先进大殿上香去了?
玉乔要进佛殿去瞧瞧,结果就看到正大殿全是人,分列两排的军爷们把道都堵了,护着中间锦衣官袍的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这么多官老爷啊。
玉乔不敢走上去了。
一个和尚经过,她赶紧拉住询问。
和尚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别的香客都走了,今日满朝给圣人祈福,不能接待其他香客了,趁现在大门没被守严,你也赶快走,要走不掉,就到后院避一避,千万别冲撞了人。”
“是是是……”
玉乔娘子一个女流,再泼辣也不敢在官兵面前闹,赶紧闷头就要出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