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诉霜走出铁匠铺,找了一间香烛铺子,遇到了一个人。
“夏娘子?”三宝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她。
夏诉霜看了他一眼,眼前的少年不复前两次见的机灵劲儿,眼下青黑,整个人灰暗了不少。
她无意关心别人,点了点头,将香烛纸钱买了就往外走。
三宝却提着纸钱,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夏娘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这么问,其实遇到重大的变故的是自己。
三宝已经不是春和馆的龟公了,而是东躲西藏的人。
他阿娘死了,是张家的人害死的。
无为寺的那些贵人虽然都被玉乔娘子得罪了,但她们不会大张旗鼓去为难一个妓女,除了张家。
张夫人和张大人都咽不下那口气。
玉乔娘子死的那天,三宝那天在外边帮一个嫖客跑腿,得了不少银子,正要回春和馆找玉乔娘子炫耀,她却不在屋中,也没有陪客,不知道哪儿去了。
最后三宝是在春和馆后边的小巷里找到她的。
先是看到一双光着的脚,过分的苍白,然后是白的和红的混杂在一块儿的僵硬身体,玉乔娘子瞳孔涣散,浑身都是刀口,衣裙破烂,血铺开像一块猩红的毯子。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死状惨烈。
耳边万籁俱寂,三宝呆愣愣地看着她的尸首,不会说话,他只是跪了下来,膝盖撞到坚硬的石板,钝痛掩盖了一切。
他拍拍玉乔娘子的脸,“老娘,起来了。”
掌下很凉,很凉,她没有一点反应。
“哈哈哈,老娘吓你的。”
三宝想象着老娘突然起来,和往常一样大笑、摇着扇子掐他耳朵的场面。
可是没有出现,他只是幻听了而已。
“喂!我快攒够银子了,你年老色衰,估计花不了多少银子,我再勤快点,咱们很快就有片瓦遮头,你不是想让我讨媳妇嘛,我那么机灵,哄了小娘子回来,一起孝敬你……”
“老娘,起来了。”
他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颤抖起来,五官皱在一起,眼泪在沟沟壑壑的脸上流过,弯腰时银子从怀里滚出来,沾到了血,半凝固血泊被一滴滴眼泪打出了小窝。
这天阳光很充足,晒在额头上,连同眼睛滚烫一片。
埋葬了玉乔娘子后,那几l天三宝一直在恍惚。
他睡不着,睡着了梦里也是他阿娘血迹斑斑的脸,喊着他的名字。
他去问老鸨是谁杀了他阿娘,老鸨不敢答,只是将玉乔娘子的首饰全收了,换成几l十两碎银,打发他走。
三宝不肯走,赖在春和馆的大堂里发疯,护院把他打了一顿,丢出去了。
“你娘在无为寺得罪了什么人,她自己不知道吗?”
“半个朝堂都被一个妓女得罪光了,谁敢给收你们,赶紧滚吧。”
三宝
自小在平康坊走动,有点人脉,四处打听,知道那天将玉乔娘子带走的是几l个地痞,他找到其中一个,拿刀把人的手掌直接扎穿。
地痞说出了张常的名字。
三宝将他们的名字都记下,又拿了刀子去张家,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仇报了。
可那是官,不管谁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带着侍卫的,他不知道该跟哪一个拼命,张大人骑着膘肥体壮的马出来,高出他一个人,那个让他跑腿的嫖客也在其中,原来他是被故意引走的。
三宝不甘心,他记得所有人,他想把他们都杀了,可自己只有一条命。
一条命不够拼。
直到遇见了夏诉霜,三宝看到了希望。
她可以帮自己杀人,三宝知道她一定做得到,他是一个龟公,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一辈子。
总能等到她心情好的一天,顺手帮他把人杀了。
可夏诉霜一点也不想理他。
她看起来比自己心情还差。
三宝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几l匹快马,也听到人议论徐府出事了,再见夏诉霜,看她有些反常,猜到了徐家的变故怕是和夏诉霜有关。
“夏娘子,留步。”
夏诉霜当没听见,径直往前走。
“徐府出事是不是与夏娘子有关?”三宝追了出来。
夏诉霜站定,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酝酿起杀机。
她根本不怕任何人知道徐家的人是她杀的,眼前的人要是再烦人,她不介意多杀一个。
三宝被这种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震慑住,一步也不敢往前。
他壮着胆子,恳求道:“我可以出银子,你能不能帮我杀人!”
夏诉霜压根不关心他要找谁报仇,转身继续走。
三宝不放弃,眼里尽是一腔孤勇,一定要跟着夏诉霜,可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缀着。
到了旧宫山下的破庙,夏诉霜将剑一掷,剑鞘深深插进三宝脚边的土地上。
三宝识相,知道不再跟了,目送她走进破庙之中。
观音像前久违地有了香火。
夏诉霜跪在地上,双掌合十,破烂的供桌上摆着虞父的几l封亲笔信。
当年被带出虞家,她什么都没带,除了这些信,她再没有和阿爹有关的东西了。
她默念道:“虞家大仇已报,阿遥在此焚香,告祭父兄在天之灵,请父兄保佑遥儿救出凤西哥哥,不至抱憾终身,等遥儿救出了凤西哥哥,我们就回抚州,给你们重新起坟……”
三宝一直守在庙外,看到夏诉霜出来,赶紧拍拍泥土也站了起来。
夏诉霜只是取了自己的剑,又走回了破庙。
三宝赶紧跟了进去,看到了一堆燃尽的纸钱还在冒烟。
夏诉霜走回来,什么也不做,只是靠着一尊倒塌的神像闭目养神。
三宝还记得曾给夏娘子相过一次面,她凶星入命
,六亲缘薄,在此烧纸钱,大概是在告祭先人,那出了事的徐家,不会就是她的仇人吧。
不过自己好像也是天煞孤星的命,不然怎么跟她蹲到一个破庙里来了。
夏诉霜不知三宝脑子里在想什么,她无处可去,杀完了徐家的人,只剩救出周凤西一件事。
她不知道这皇城有多少监牢,关着他的监牢又是哪一座,构造如何,只能等周凤西押解出京的时候再去劫人。
就这么一直坐到天黑,三宝燃起了火堆,买来了胡饼,递给了夏诉霜一块。
夏诉霜接过,看着火堆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吃。
“夏娘子这两天也倒霉了?”三宝试着跟她搭话。
没有回应,但三宝感觉到她杀气减弱,逐渐恢复和善的样子。
他吞了吞口水,说道:“能不能借我一块儿地方,给我阿娘烧点纸钱?夏娘子记不记得我娘,她叫玉乔,是春和馆的妓女,在无为寺的时候,您救了她。”
夏诉霜仍旧没有答他。
不拒绝既是可行。
三宝取出纸钱,他一边烧一边念:“可惜夏娘子您救了她一命,她没福气,人还是没了。
我阿娘是得罪了张家人,才被他们杀了,她横死在街上,没有人敢管,到了地下该是个恶鬼,不怕被人欺负。”
“阿娘,你在天上保佑儿子,让我能早日给你报仇吧。”
三宝不是平白无故说这些,他只是借此说出自己的遭遇,想引起夏娘子的恻隐之心。
“你知不知道朝廷要犯一般都关在哪儿?”夏诉霜忽然开口。
“啊?”
三宝没有听清,夏诉霜不再说了,低头将胡饼撕开。
“夏娘子要找人吗?”三宝挪近了一些,“夏娘子,就算我不知道,我也可以去打听的。”
“建京有几l座监牢?”
“那就太多了,有刑部狱、大理寺狱、东西徒坊、金吾狱、京兆府狱、县狱,听闻皇城之内还有私狱,还有那些权贵之家,动辄仆役成千的,有私牢也不稀奇。”
“那杀了皇亲国戚会被关在哪里?”
三宝圆睁着眼,杀了皇亲国戚,那……三族都得杀了吧,“那该在大理寺狱中吧,不过也说不准……”
夏诉霜也不是真要一个答案。
她看着余温散尽的纸钱,问道:“你娘死了?”
三宝点头:“夏娘子还记得我娘吧,她是很好的人,她一直很感激你,嘱咐我一定要报答你,可是她被人害死了,我走投无路,才跟着你的。”
她隐约记得那位玉乔娘子,说话爽朗干脆,中气十足,比旁人更有生机的样子。
“夏娘子,我想报答你,给你一辈子当牛作马,只要夏娘子愿意施以援……”三宝说着要给夏诉霜跪下。
夏诉霜提剑挡住他的膝盖,“你想你娘吗?”
“想,”三宝欲跪不得,盘坐在那儿,“我娘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妓女也
可以算人吧?”
夏诉霜点了点头。
三宝这阵子活得不像个人,从前还有一个老娘陪着斗斗嘴,如今老娘没了,举目无亲,所有的孤寂和伤心都只能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出口。
夏诉霜不用往下问,他也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像是想要再多一个人和他一起记得,玉乔娘子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我阿娘是个妓女,大半辈子都是个妓女,我爹不知道是谁,他们说得不错,半个平康坊的男人都可以算作我爹,
她其实不喜欢做妓女,没人喜欢给人卖笑,不管愿不愿意,每天都得伺候不同的男人,一老了,生意没那么好了,也不敢休息,还得去跟年轻的妓女抢生意,人家一提起春和馆,就说里头的玉乔娘子是最骚的,”
三宝回看他阿娘的一生,真是无趣,他眼眶被打湿,又低头笑了几l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