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小世子已经没有了孩子的贪玩天真,但看到陶罐里蛐蛐的时候,还是新奇地站在旁边看。
“喜欢吗?这个就送给小世子吧。”新来的下人想讨好这位小主子。
宋观穹点了点头,解了自己的玉佩给他,然后抱着罐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看书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去看蛐蛐一眼。
大夫人过来的时候,刻意让下人不要出声。
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他心里一慌,把蝈蝈攥在了手里,转过身,果然是大夫人来了。
“拿的什么?把手伸出来。”
宋观穹不肯,大夫人拿起戒尺,毫不客气抽打在他攥紧的拳头上。
“松开!”
他哭了出来。
那一刻,宋观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犟脾气,就是不肯把这屋子里唯一的玩乐交出去。
大夫人面对一个六岁孩子的反抗,也不多言,戒尺一下一下,啪啪地打下去,眼睛也在狠狠地跟他对峙。
一只手被打得血肉模糊,掌心松开的时候,那只蛐蛐也死了。
他拼命要留住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大夫人把他的手一拍,“玩物丧志,为了一只小虫子挨这顿打,真是蠢材!那个把虫子带进来的,打四十杖撵出去!”
她打完就走了。
宋观穹擦着眼泪,地上蛐蛐的尸体和陶罐的碎片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你也不要怪大夫人,你是她唯一的指望,她是盼着你成才,才会这么严厉的……”
他听着老嬷嬷反复地说大夫人的那些不得已,说她是怎么无辜,不得国公看重,懵懵懂懂。
可惜手打烂了,不能写字,还是要背书的。
他此生就是为了满足大夫人的期望而生的,不能有一天喘息的时间。
白天打了他的大夫人如常过来,没再提起蝈蝈的事,宋观穹的手缠着纱布,一字一句,将一本《论语》从头背到了尾。
她“嗯”了一声,算是满意地离开了。
大夫人生辰宴的时候,宋观穹写出了一篇《东河颂》,举神童,补秘书省校书郎,比别的要早了两年。
木然听着周遭夸赞他是“神童中的神童”,宋观穹只是守礼地对大夫人说道:“儿子先下去读书了。”
然而这样的顺从,远远没有达到大夫人的要求。
仅仅是一个错字,他在睡梦中就被揪了起来,丢到了暴雨中去。
尚未清醒,一支笔被丢到了面前。
膝头跪在坚硬凹凸的石子路上,暴雨敲打着七岁肩背,雨在檐下细密如珠帘,大夫人站在廊下说道:“写,写到再也不敢错了为止。”
黑色的墨迹晕染在水里,怎么也写不成一个字。
雨夜也成了他的梦魇。
宋观穹再也不会出错了,但话越来越少,若无人交谈,一整日吐不出一个字,等定国公回来之后,看到他的样子,
不是对他课业优异的满意(),而是勃然大怒。
国公做下了将他送走的决定。
知道这个消息?()?[()]『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大夫人大闹了一场。
他在养荣堂外听着震天的响动,一言不发,听着那个女人一遍遍质问:“为什么要把我唯一的指望带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你看不起我,想逼死了我去娶配得上你的!”
可是定国公的决定,她再怎么闹也改不了。
马车离开定国公府的时候,才十岁的宋观穹偷偷舒了一口气。
国公的时间不过,他们日夜兼程,脱离了热闹繁华的京城,景色慢慢变得荒凉偏僻,这就是大夫人说的,他做得不好,就会被丢弃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去吧。
那也挺好的。宋观穹想,哪里都比国公府要好。
山道的尽头,是几间茅屋。
白祈山人听说了国公的来意,拒绝收他为徒。
“我已经不想再当师父了,但我的徒弟剑术不下于我,要是可以,就拜我的徒弟做师父吧,都是一样教的,丫头——”
身侧有人站出一步,到此刻宋观穹才发觉身边站着一位少女,一泓月光一般。
那日她和定国公的几个护卫对阵,没有败绩。
国公见此,答应下来。
宋观穹看向抱剑走回来的少女,她似有所觉,朝他笑了笑。
这个人好像不懂什么是礼数,长辈还在说话,她却低声问他:“我当你的师父,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谁当他师父都无所谓。
到这一步,宋观穹就错了。
他该做的,是她的师弟,而不是徒弟。
可当时他才十岁,长久灰暗的经历让他不懂过问自己的心意,只默然接受别人的安排。
一旦发现了想要的,就会像握住那只蛐蛐一样,死也不放手。
终致两败俱伤。
—
外面在下雨。
夏诉霜睁开眼睛起身,托着防风的灯台推开了门。
暴雨声立刻充斥了耳膜,狂风裹挟暴雨,带着她的衣摆狂舞,瞬间便打湿了夏诉霜的衣裳。
屋檐上她亲手做的花灯也被雨打得残破,灯面上的花样颜色模糊。
这样的天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眠,万事无忧的。
可她担心新收的小徒弟怕黑,想送一盏灯到他屋里去。
那是师父白祈山人刚给她收的小徒弟,小她五岁,明明可以做她师弟的,白祈山人却要她收那个孩子为徒。
她也才十五岁,怎么做上别人的师父了呢?
不过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要照顾的后辈,瞬间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经过了手足无措的一阵,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就像今晚,一下大雨,夏诉霜想的不是捂紧被子,而是她的小徒弟会不会怕。
忍着离开被窝的痛苦,她点了一盏灯要送过去。
素白的身影穿过茅
() 草伸出的窄窄屋檐(),向另一边走去。
黑漆漆的夜里?()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隐约只见万道雨丝从天幕坠落,砸在多难山上,好似神明在历经浩劫。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雨夜,黑得要把人吞没,嘈杂得听不见所有哭喊声,让人有一种用尽全力,也徒劳无功的疲惫。
雨已经打湿了她半边身子,水滴从发鬓沁出,滑落下巴,脚下鞋子也沁湿了,幸而灯盏有罩子,才没熄灭。
“徒弟,你睡了吗?”
推门时夏诉霜刻意放轻了动作,即使在暴雨声中根本是多此一举。
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冷风呼啦啦吹进来。
她紧起神色,快步走进屋,烛光照亮床铺,一片空荡。
徒弟不见了。
夏诉霜转身找遍了前后,也没有找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
才十岁的孩子,这么大的雨,他能跑到哪儿去?
夏诉霜忘了自己也才不过十五,不过做了他师父,就要像白祈山人保护她一样,做那个小孩的依靠。
她快步回去抓起隙光剑,换了一盏灯笼提着出了门。
大雨和黑夜如一头张开大口的巨兽,她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冲进了雨中。
一路淋着暴雨,雨打在身上、眼睛里,让可见的范围十分狭窄,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
任何蛛丝马迹在这样的雨夜都找不到,但下山只有一条路,她的徒弟要么就沿着路下山了,要是走了别的方向,掉下悬崖了。
那些会死人的地方暂时不用去找,她沿着山路往下走。
“徒弟!”
“徒弟!”
“宋观穹!”
打着灯笼的少女在山路上转着圈喊他的名字,可是走进山林,雨声更吵,她的呼唤得不到一丝回应。
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
前后都黑洞洞的,只有一盏灯笼在风雨里陪着夏诉霜飘摇,她像一叶孤舟被扔在海里。
她上山时还年幼,只知一日一日的习剑,旧事很少再触及,平静得如多难山上日复一日的流云。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无奈的感觉了。
师父也是,把人丢给她就闭关去了,从此夏诉霜习剑之外,多了一件挂心的事。
可惜这娃娃对她的关心无动于衷,除了吃饭睡觉,平日里就呆坐着,跟傀儡娃娃一样。
夏诉霜甚至想过,要不要把操纵傀儡的冰丝悬在他四肢上,直接操纵他习武,自己就不用费口舌了。
一边在大雨里找人,一边回想这几天的事,夏诉霜心里不住叹气,是不是自己太烦了,徒弟才跑的?
“宋观穹!”
“你在哪儿啊!”
“宋观穹!”
喊着喊着就有点生气,那小孩都不搭理她,现在还自己跑了,她还费力巴拉找他干什么呀!
一点回应也没有。
才十五岁的小师父,大雨砸在肩头,孤单单在漆黑的雨夜里,
() 委屈得有点想哭。
走神间,冷不防踩到一块湿松的泥土,泥土立刻塌陷下去。
夏诉霜脚下一空,隙光的剑鞘当即插进土中,稳住了身形。
可也是这个意外,让她看到了一点痕迹,面前藤蔓拦出的草障上,有一个圆圆的洞,像有动物钻过的样子。
徒弟是不是走到这儿也踩空了,掉了下去呢?
她往前看,山道蜿蜒向黑洞洞的远处,只怕眼前的这个坑里还好找些。
算了,不管了!
她闭上眼睛,收了剑,任自己滚落到坑底去。
一阵天旋地转,幸而沿途都是草木和树枝,夏诉霜才没有被黄泥裹成一尊泥菩萨。
也就是这一滚,真就出现了转机。
滚到底的时候,她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停了下来。
“呀——”夏诉霜缩了一下手。
灯笼已经灭了,她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什么。
好像不是野兽,也没有动……夏诉霜试探着又摸了一下,那团小小的,有手有脚,正是一个小孩。
“观穹!是不是你?”
她摸到了软乎乎的脸,捏了一下。
那团东西动了动,是在点头。
还活着。
夏诉霜松了一口气,又想到自己刚掉下来的反应,窘了一下,徒弟应该没察觉。
她将灯笼重新点亮,就看到了一个泥巴小孩,眼睛睁着,还是面色倔强。
作为长辈,现在该训斥他的,可看到孩子这么可怜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训,他摔下来一定吓坏了,先缓缓吧。
不过一声不响跑出来,让她这么担心,现在问也不说一个字,还是该罚。
夏诉霜讨债似的又捏了一下小孩的脸。
不重,反而是这个动作,让小孩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了她。
乌溜溜,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嵌在苍白如雪一样的脸上,还沾着泥,有一种残破的漂亮。
夏诉霜有点心虚,是捏疼他了吗?
赶紧又摸了摸,当作安抚,“刚刚是不小心的,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宋观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