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低着头,半日道,“陛下对奴才苦心,娘娘苦心,穆王苦心,奴才无一日不铭记在心——只是奴才是残体,如今年老,又?是七病八灾,去西州亦是与北穆王增添负累。陛下让奴才往南宫吧——奴才幼承皇恩,为先祖守陵,是奴才分内之事。奴才守着先祖,心里笃定,说不得这个病还能叫奴才再拖上几年。”
皇帝试探半日满意,终于松口,“今日赵砚请旨问雷公镇弹劾折子怎么处置,朕已经回了——你信奉扶乩术,乩相?有言雷公镇有难,你就依着乩相?,亲自赴雷公镇,竟然叫你立下大功。虽然有功,毕竟道路不正,圣人不论六合之外。这事到?此为止,扶乩巫术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你日后也?要?忌讳。”
皇帝现在是这么说。但如果刚才应对有一字不合,现时?必定要?以巫蛊术祸乱朝政处置了他。等他身死?,日后同北穆王说他畏罪服毒自尽,从?此了结。阮殷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半点不露,伏身贴在地上,小心勤谨模样,“奴才一时?昏聩,陛下赏奴才脸面,奴才铭记于心。”
“虽然信巫蛊不对,但你心存百姓,算得上功过相?抵,那个术士不能不赏——赵天师,朕先赏他一个宫中行走。过一时?再寻个错处撵出去——这事就这样,以后不必提。宫里也?不能有这种东西出入。”
最后得利的居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术士。眼下多说一个字都是错,阮殷只道,“陛下圣明。”
“姨母那里——”
“奴才回去便修书往西州。”阮殷道,“陛下命奴才往西州,只是奴才身残体亏不敢污了北穆王门庭,情愿请旨往南宫守陵。”
皇帝心满意足,“原该留你到?朕大婚后,只是阿母这个病缠绵,不知几时?才能大安。若拖得久了,朕这婚事必定也?是要?延后的。你差事一交,盯着你的人说不得就要?攀咬上来,到?时?候便是有朕护着你,大理寺御史台你总是要?走一趟给他们个交待——速速离京才是上策。越往后头天气越加炎热,你身体虚弱赶路辛苦——不如这便收拾离京。阿母那里不必挂念,等阿母大安了,大伴常回京探望,阿母看?着你也?欢喜。”
终于——过关了。阮殷埋着头,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奴才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兵不血刃解决了这个权宦也?很是高兴,便记起幼时?相?伴的情谊,“朕自幼跟随大伴玩耍,如今分别在即,叫人依依不舍。来人——”
自从?皇帝t?成年,阮殷早已经同他生疏,一二月余不见一面都是常事。眼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心里冷笑,面上却作?诚惶诚恐模样,“陛下此言,奴才粉身碎骨不能承受。”
内宫太监走进来,见老祖宗跪着,便也?跪下。
皇帝道,“传朕旨意,阮殷心念皇恩,主动请缨为先祖守陵,一片赤诚堪为人臣楷模。着任正三品总领太监——代朕守陵。”
司礼监掌印是正四品,已然是太监仕途的天花板。皇帝金口一开多出一个正三品总领——前无古人,后头有没?有来者?只怕都很难说。而且是代天子守陵,即便有人想趁阮殷失势做些手脚,也?要?估量能不能动。
阮殷忙磕头,“陛下恩重,奴才愧不敢受。”
“没?有什么受不起的,朕意如此。”皇帝站起来,“大伴多保重。”便往外走。
阮殷跪着目送皇帝离开。临近分别,皇帝再也?没?有提过一个字回京请安的话,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一别便是至死?不见。阮殷卸下一口气,身体发沉便扑在椅上,咻咻地喘。
李庆莲走来,见阮殷摔在那里,疾步上前,“爷爷这是怎么了?”便摸他面颊,烫得缩手,“怎么就烧成这样……传太医,太医——”
阮殷攥住,“别出声。”他用力撑起眼皮,“记着这是在宫里——悄悄命人送我出去便是。”
“爷爷!”
“我没?事。”阮殷喘一口气,“离开这鬼地方,我就自由了……你走——”他用力推他,“你走——快!”
李庆莲其实?都懂,只能一步三回头离开。太后病重,宫中禁止车马行走,只能从?内宫监寻两个心腹,斗篷遮着,背着阮殷拣僻静处出宫。阮殷烧得绵软,连头都抬不起来,视野中是皇宫一平如水的清砖,坚硬的砖石在他目中居然似水波荡漾扭曲,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占据他全?部视野。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