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之前,姜元妙格外强调
:“必须诚实地回答哦。”
路逍有气无力地点头,语气满是敷衍:“行行行,诚实。”
姜元妙把拳头放到桌上,威胁意味明显。
路逍立刻坐正身体,表情严肃,声音铿锵有力:“保证诚实!”
对付他,威胁比利诱管用。姜元妙轻哼一声,想了想,看着他问:“说出一件今天让你不开心的事。”
路逍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下意识要否认:“我没有不……”
还没否认完,姜元妙晃了晃桌上的拳头。
路逍立刻闭嘴,咽回那句习惯性掩饰的谎话,但也没有马上继续回答。
他脸上的神色淡下去,垂着眼,浓密的睫毛直直往下落,目光落在桌上,仿佛桌上刻着他能够应付过去的答案。
姜元妙也没催,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店内的音乐播放至尾声,片刻寂静后,过渡到下一首,没有人声的纯音乐。
在轻缓悠扬的音乐声中,路逍忽而开口:“妙妙,我的帽子,是什么颜色?”
姜元妙怔了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红色。”
路逍又问:“在你眼里,红色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
姜元妙想了想,说:“鲜艳,显眼,很好看?”
她越说越不确定,也越觉得奇怪,不是让他说说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怎么突然聊起颜色来了?
她怀疑路逍是不是又在耍滑头,故意转移话题。
她正想偏了的话题掰回去,路逍忽然抬起头,面色平静地说:“在我眼里,它没那么好看,不鲜艳,也不显眼。”
姜元妙疑惑地皱起秀气的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反应过来的同时,杏眼也随之睁大。
难怪今天在服饰店,路逍没能反应过来她的绿帽子玩笑。
不是因为他不懂这个玩笑,而是因为……
“我是色盲。”
路逍朝她牵起嘴角,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一轮弯月,却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笑得牵强,“红色盲。”
姜元妙目光发直地盯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自己的推测,和他亲口承认的事实,完全是两种程度的冲击。
她一动不动,如同大脑当机。
死机的大脑如同走马灯般短暂快速地闪回着她今天的所作所为。
跟他开绿帽子的玩笑,又指着红帽子让他自己去拿,还带着他去看女主是色盲设定的电影,天王老子来了都得问一句,她是不是在故意针对他。
救命救命救命,她今天出门应该要先看看黄历的!
呆滞的姜元妙,毫无预兆地流下两行清泪。
路逍被她的眼泪惊得猝不及防,牵强的笑容变成真实的慌张,手忙脚乱给她拿纸巾,“诶诶诶你哭做什么?”
姜元妙接过纸巾,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朝他摇了摇,示意自己没事
。
“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我就是……想以死谢罪。”
最后几个字还破了音,带着压不下的哭腔。
路逍反而被她逗笑:“我没怪你,今天这些都是巧合,不是你的错。”
姜元妙有点泪失禁体质,情绪上头就容易掉泪珠子,跟决堤大坝似的,想止都止不住。
听到这话,她愧疚的眼泪流得更凶,“你还是怪我吧,骂我一顿也行。”
明明是她让他难受,他还反过来安慰她,她越发感觉自己是千古罪人。
“哪有上赶着让人来骂的,”路逍哭笑不得,顿了下,又说,“今天的乌龙,我也有责任,我……一直瞒着你。”
他是小学体检时检查出的红色盲,在那天之前,并不觉得自己的世界和其他人的世界有什么两样,那天之后,他却成了其他人世界里的异类。
善心的同学,会在过马路时特别关照他,因为觉得他看不懂红绿灯。
但其实,过马路的方式有很多种,红绿灯的位置也是固定,行人站定和走动的图标也很明显,他只是辨别不出红绿色,不代表就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连马路都过不了。
他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疲于解释。
带着恶意的同学,会故意问他,色盲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把西瓜皮看成西瓜馕,也会故意拿颜色之类的玩笑恶整他。
他从愤怒,到麻木。
久而久之,便学会伪装。
但纸包不住火才是事情发展的必然。
路逍像是叹气般长舒一口气,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更大,我撒了很多谎,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姜元妙仍旧拿纸巾盖着脸,纸巾边缘贴在下眼睑,方便吸收控制不住的新鲜眼泪,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有了动作,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耳机,示意他戴上。
路逍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姜元妙又拿起桌上的手机,插上耳机后,点开点开录音软件里的一段音频。
短短三十秒里,她毫不意外地看见路逍的表情变幻了四五次。
姜元妙摁下暂停,问:“是不是很难听?”
那段音频是她以前唱歌录下的歌声,轻易不会给人听。
路逍也认出了她的嗓音,片刻纠结后,选择了不那么直接的评价:“其实……还好。”
光是这个“还好”这个评价,就已经很昧着良心了。
她唱的每一个字,都和原唱的调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还十分精准地踩在了人类能听懂但完全听不下去的音域。
一首儿歌,硬生生被她唱成什么恐怖童谣,别说一闪一闪亮晶晶了,星星听了都得从天上掉下来。
姜元妙有自知之明,直言道:“跟我还说什么违心话,我就是唱歌难听,天生五音不全,祁熠都说我一开口就能把人送走。”
路逍默然。
他忽然觉得祁熠的嘴,除了毒舌点,还挺……精准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点评很到位,他在那三十秒里确实体验了一把被送走的感觉。
终于止住眼泪,姜元妙撤掉纸巾,揉成一团丢进桌子下的垃圾桶,接着说:“但是你知道吗,全世界只有4%的人天生五音不全,我就是那珍贵的4%。()”
路逍讶然:“珍贵??()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以为,这个前缀的形容词该是“倒霉”,因为倒霉,所以出生就带着这基因缺陷。
“天生五音不全的人,比唱歌有天赋的人还稀少,物以稀为贵,这不是珍贵是什么?”
姜元妙说得头头是道,“我们这本事,别人想学都学不来呢。”
路逍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眉眼舒展开来,像是无奈,又像是释然,“不愧是妙妙,还是这么会安慰人。”
姜元妙摇摇手,喝了口奶茶后,否认道:“我不是在安慰你,只是让你换个角度去看这件事。我以前也因为五音不全自卑过,现在能这么想,都是受了某人的启发。”
路逍好奇问:“某人?”
姜元妙眨眨眼,朝他粲然一笑:“我那很会损人偶尔也能安慰人的发小,你那面冷心热让我来找你的同桌。”
姜元妙跟他提起祁熠以前的事。
祁熠从小就不爱讲话,虽然沉默寡言,但说出口的句句都是精华,要么把人怼得语塞,气得面红耳赤,要么句句说在点上,让人茅塞顿开。
比如姜元妙因为五音不全而持续了几年的自卑,被祁熠两句话就给冲散。
五音不全的人天生没有音准意识,姜元妙察觉不到自己唱歌难听,小时候唱生日歌,姜砺峰说她有点跑调,她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只是“有点”。
直到上学后,第一次当着同学的面唱歌,被大家都嘲笑,才知道原来她唱的很难听。
何止是有点跑调,她压根就没唱在调上。
因为唱歌难听,姜元妙被起了不少外号,破锣嗓、乌鸦人、耳朵杀手……
这也是姜元妙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自卑这种情绪,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在人前唱过歌。
改变的契机,是认识祁熠后,她和赵飞翔一块给祁熠过生日,也是他们三人第一次一起过生日。
给祁熠唱生日歌的时候,姜元妙只张嘴不发声,想浑水摸鱼混过去,被赵飞翔抓个正着,问她为什么不唱。
姜元妙坦言:“我唱歌跑调。”
赵飞翔却不以为然:“生日歌就这么几句,能跑到哪里去?”
不管赵飞翔怎么说,姜元妙就是死活不肯唱,一激动,眼泪珠子狂掉。
“我就是唱跑调啊,五音不全!天生的!”
她嚷嚷着跑回家,连馋了很久的生日蛋糕都顾不上吃,留下尴尬挠头的赵飞翔,和同样被她的眼泪惊到的祁熠。
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优势在此时显现,姜元妙才跑回家不到十分钟,祁熠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拎着赵飞翔
() ,上门道歉。
赵飞翔是无心,姜元妙也不怪他,但心里仍旧难过,从小到大,她接触的所有人里,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只有她唱歌最难听。
“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我唱歌这么跑调。”她边往嘴里塞蛋糕,边红着眼睛抱怨。
赵飞翔边往嘴里塞蛋糕,边口齿不清地安慰:“这有什么,其实我唱歌也不好听。”
姜元妙仍旧不平:“我比你唱得还差,我是天生的五音不全。”
祁熠没怎么吃蛋糕,不参与他们的狼吞虎咽,也不参与他们的对话,默不作声地玩着手机。
“全世界只有4%的人是天生的五音不全。”他忽然出声。
姜元妙一听更绝望,狠狠吃掉最后一块蛋糕,腮帮子塞得鼓鼓,口齿不清地抱怨:“我就是那倒霉的4%!”
祁熠纠正:“是珍贵的4%。”
尚年幼的男孩,把自己这份蛋糕移到她面前,稚气未脱的小脸,摆出老气横秋的严肃表情:“懂不懂什么叫物以稀为贵?”
对当年的姜元妙而言,祁熠这句话比真理还更令人信服,醍醐灌顶不过如此。
不过,那天记忆最深刻的,是生日歌这件事的后续。
吃完蛋糕后,姜元妙忽然反应过来,问起祁熠,他怎么知道全世界只有4%的人是天生五音不全。
她那时很崇拜祁熠,祁熠虽然跟她一个年纪,但懂的比她多得多,她问这话的时候,语气也是十分的崇拜。
那时年纪小,大概想装装逼什么的,小祁熠故作深沉说:“你不用知道我怎么知道。”
偏偏被不识眼色的赵飞翔拆了台,赵飞翔指着祁熠的手机,很无辜地问:“不是用手机查的吗?我都看到了,你刚刚一直在用手机百度。”
脸皮薄的小寿星瞬间脸色爆红。
那是祁熠为数不多的翻车经历,也绝对是他再不愿提及的黑历史。
时至今日,再次提起,姜元妙都还是笑得肩膀直颤。
她擦掉眼角笑出的生理眼泪,“是不是很搞笑?很可爱?”
路逍没吭声,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笑眼弯弯,看着她提起往事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心脏失落塌陷。
他忽然很后悔。
后悔多余的好奇心。
后悔错过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