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对现代人的倾向也算颇为了解了。相较于古人的含蓄委婉、一波三折,现代人在情感的表达上简直直白显露得叫人惊讶,用词中基本不会考虑什么欲语还休的回环曲折,若有似无的隐约暗示。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文章中直接点名李二陛下,倒不一定是什么恶意,而纯粹是出于用语的习惯。
毕竟,祖龙与武皇帝被学界点艹的次数,还要多上不知凡几呢
眼见丈夫怒气少歇,皇后又徐徐道:
“再说,以我的见解,这篇文章言语精当,逻辑缜密,也并非有意毁谤。”
皇帝刚刚按下的火气噌一声窜上两尺高:
“逻辑缜密?难道朕还真在算计自己的儿子不成?!观音婢,他分明是——”
长孙皇后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将杂志翻到某一页,递到了皇帝眼下。
至尊只是扫了一眼,脸色便青白红绿,变化数次,终究言语不得。
不错,虽然皇帝被杂志的区区数语激得大为破防,但这论文的本意,还真不是八卦大唐皇室那混乱的父子关系——专业学者又不是历史粉圈,不会闲的无聊掰扯皇帝的隐私,文章提及了贞观初年的储位之争,不过是为自己的观点增加一点论据而已。
这篇文章统计了西晋以后历代皇位更迭,描绘出五胡乱华以后权力秩序彻底崩塌的恐怖景象——南北朝上百次皇位流转之中,居然有九成以上都离不开宫变、篡位、阴谋的影子,能称之为“正常”的权力传承,当真是稀少到可怜的异类。
在这种跨度长达数百年的极端混乱之下,整个上层的心态已经完全被改变了。两汉稳定而光辉的秩序一去不返,篡位、谋逆、叛乱乃至弑父弑君都被视为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例,已经无法再激起任何政治伦理上的波澜。也正是因为这种政治上的“人心思乱”,才扭曲了整个朝廷运转的逻辑。
“’……考虑到南北朝的惯例,太宗皇帝在李承乾与李泰之间的犹疑两可,举棋不定,不能简单视为父亲的舐犊情深。‘”长孙皇后轻声诵读论文的段落,语气柔和轻缓,却又字字清晰:“如果太宗皇帝偏重幼子,可以看作不理智的溺爱;那么梁武、周武、隋文与其太子之间的龃龉,对其余宗亲不正常的偏爱,又该如何解释?显然,贞观年间的风波不仅仅是父子兄弟间的冲突,更是三国以来因袭为旧例的传统——为了防止外姓篡位、欺凌幼主,不能不加强太子的权势;太子势盛威胁皇权,又不得不扶持幼子制衡。皇权在望族、储君、藩王之中艰难的平衡,是南北朝乱世永恒的旋律。”
皇后娓娓道来,音色清而甘洌,不胜动听之至。但皇帝默不作声,脸色却渐渐变化,难看得仿佛被隐太子当胸捣了一拳,
“’这种传统甚至不以皇室内部的关系为转移。如果考察贞观年间东宫及魏王府属官的记载,可以发现他们在冲突前后相当不正常的反应。如果以后世稳定秩序的眼光看,这些反应无疑是过激的;但仔细考察唐初官僚的心理,则不难理解其动机——作为谙熟历史的士人,自被挑选为王府属官,命运与皇室绑定之后,他们恐怕就从没有幻想过能等来一次正常的皇权交接。尽管从不敢明言,但由上而下的大小臣工,无疑都在为必然来临的权力清算做着准备。”
“‘人类的预期是能自我实现的,当动乱已经成为共识,那局势的发展就不再是太宗皇帝能够左右的了,他不得不走上以藩王制衡太子的老路,也不得不接受必然的命运——事实再一次证明,在太子、士族、藩王之间的三角平衡是根本无法延续的,即使英锐如太宗,亦不能在此危险的钢丝上长久行走。权力格局再一次崩塌了,一如隋文、周武之时。’”
皇后合拢杂志,默默凝望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