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扯着裙裾急跑了一路,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盯看。
还好天色已经暗,人跑得又快,没等路人看清楚究竟,眨眼间便被她越过去。
直到疾奔至七举人巷口,草木葱茏、青石铺地的清幽小巷出现在面前,她终于放缓了脚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差点被气炸了的肺也终于恢复正常。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袒护自家人的骗子!把我哄去茶肆,说来绕去一大通,最后还是骗我!什么两样只能选一个?我才不会为了这骗子放弃给爹爹报仇!”
应小满一路骂进家门里。
阿织已经睡下,正屋打开半扇窗。
“伢儿回来了?哟。”义母一懵,“今天不是跟七郎约好说事去了,怎么又气喋喋回来?”
应小满赶紧收敛表情,装作无事人样,从窗下探进半个身子,摸了摸义母的额头。
“今天娘瞧着精神还好。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义母笑说:“确实,今天热,白天里精神反倒比以往好不少。往常这个点儿累得想摊在炕上,今晚却还好。幺儿也不吵我,早早睡下,我便做点针线,等你回来。”
应小满急忙绕进屋里,“不早了,趁着身子好转赶紧多歇一歇,做甚么针线。”
义母扯着线头不肯放手:“幺儿的新衣裳!小丫头身量小,衣裳做的也快,等她这身做好了,我再给你好好做一身。特意给你挑的一匹鲜嫩颜色的好料子,做一条牡丹百褶裙,我家伢儿穿出去保管叫人挪不开眼。”
应小满已经把针线匣子挪走,捧来洗漱的水盆布巾。“我才买的几身新裙子,不急着做百褶裙,明天再说罢。马上都两更天了,娘快睡下。”
义母睡下时还在嘀咕,“十六七年纪,整天买深蓝深黛的衣裳,灰扑扑的裙子,你这个年纪就该穿浅粉浅绿……”
应小满弯腰吹灯,心里也嘀咕,当然得买深色的衣裙。穿个浅粉浅绿的扎眼衣裳出门,没能潜进晏家丰松院,远远地先被护院给抓了……
屋里和自家老娘闹腾一场,回家时气得差点炸肺的愤怒和难过倒消减了七分。但毕竟情绪大起大落,天气又热,这天夜里睡得不大好,翻来翻去许久才睡着。
入睡后又多梦。
梦里恍恍惚惚现出仇家的脸,依旧还是小麦微黑肤色,浓黑眉毛,狭长眼睛,面色阴沉,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她喜出望外,当即揪着仇家衣襟,毫不迟疑掏出老家带来的包铁门栓,一门栓敲上去。
就在得手的同时,被她揪住的仇家,忽地变成七郎的脸。
仇家顶着七郎的脸,开口也是七郎的声音,清晰地对她说:“我才是晏容时。小满,你来京城寻我报仇,恭喜你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她在梦里发愣的当儿,面前场景突变,七郎消失不见,化成一座凸起的坟头。依稀是义父在老家的坟头样式。
但坟头上墓碑分
明写着:
“晏七郎之墓。小满立。”
她在梦里的反应比茶肆里坦诚的多。心里绞痛,当场哭得眼泪滂沱,抱着七郎的坟哭着大喊: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别骗我了,快从坟里出来抱抱我……”
梦里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声喊门时,脑袋晕乎乎的,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织,站在门边仰头看来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婶娘,阿姐,来了个郎中,背着好大医箱。”
义母起得也早,当即出屋迎接,客客气气把郎中请进门。
应小满晕乎乎地洗漱完毕,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几句,接过郎中开好的方子,借着晨光仔细打量——
这回的药方子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许多不认识的药名,和之前几个郎中开的寻常补气方子大不同!
她登时精神大振,捧着方子挨个细细地问药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极好,捻着短须挨个回答,极尽详实。
应小满越听越清醒,越听眼睛越亮。这位郎中不一般,瞧着像有大本事的!
趁着把郎中送出家门的功夫,她站在门边悄声问:“郎中给个实话,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症,这个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为难,如此跟她说:“若说病症,其实不算急病。多年寒气入了身体,伤了肺腑。你家母亲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边,亦或经常去水边洗菜洗衣之类的劳作?”
应小满连连点头,“老家靠着汉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去水边洗衣裳。”
“那就对了。几十年一点一滴积下的寒气,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便熬不住。寒气入体引发眩晕,寒气入肺引发咳喘。”
郎中又格外叮嘱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气入肺的症状严重。夏天还好些,当心这个秋冬。”
应小满的一颗心登时紧揪到半空里,声音都开始发颤:“当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说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点了点方子,“应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阴养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来,莫要拖去秋冬,引发更严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药咳喘就会减缓,小娘子别哭啊。”
应小满不好意思地飞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个晚上我娘咳着咳着,突然呕了血,把我给吓得……”
“呕血?”郎中登时皱起眉头,“不对。你娘身上积攒多年的慢性寒症,即便寒气侵入肺叶,应该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呕血如此严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会不会咳得太厉害,伤了喉管?喉管猛咳伤损,有可能出血。你回头问问你娘,最近说话吞咽时有没有喉咙疼痛的症状。”
应小满长长呼出口气。
前日惊见的一口咳血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她
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了笑,喜气洋洋送郎中出门去。
郎中临别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又递过一张方子。
“刚才的药方是滋阴养肺功用,这张药膳方子用于温补调养,每日早晚粥汤带着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
应小满本能地收下药膳方子,站在门边目送郎中离去。
直到闩好了门,领着阿织往小院里走回几步,她脚步一顿,疑惑地问灶台边忙碌的义母。
“娘,这位郎中面生,头一回来我家。可是你昨天出门请来的?”
义母摘菜的动作停下,回头纳闷说,“昨天出门只去了趟布庄,扯了几尺布,我就回来了。郎中不是你请的吗?”
应小满:“……不是。”
她知道谁请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没闹翻之前,当面提起过阿娘的病,还提起过药膳方子……
她闪电般把药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细瞧了瞧。
洋洋洒洒开出二三十味药,药名越看越眼熟,眼瞧着正像前一阵被阿娘不知藏去何处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药膳方子!
应小满心情复杂,手抓着药膳方子,人站在树下久久地不挪动。
义母没察觉她这边的异样,还在灶上边生火边嘀咕:
“你没请,我也没请,哪来的郎中?总不能是城南河边的李郎中还记挂着咱们,特意托了城北同行来寻咱家治病?”
应小满:“……”
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传来好大一声叹气。声线清脆,尾音拖得老长,烦恼明显。
“怎么办。”应小满苦恼地嘀咕。
义母:“什么怎么办?”
应小满不说话。
人往西走几步,敞开的西厢房门边,碎花包袱安安静静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气急跑回家时,一路上念头乱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搁在厢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后来被老娘打了个岔,把这事给忘了。
睡梦里又隐约想起五六次,清晨起来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等她清晨起来,七郎请来的郎中却也登了门。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偏偏又不完全是个骗子。
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骗子……?
应小满站在厢房门边烦恼地琢磨半日。这是个什么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