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抬起三寸,仔细打量来人。
四十来岁年纪,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说话间背着手,有几分文人自矜神态。
“你谁呀。”她警惕地问。
“我是何人不打紧。重要的是应小娘子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去余庆楼归还旧友五十两银这桩事,一来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应小娘子的父亲,其实就是庄九,对不对。”
“……”
应小满犀利地看来人一眼,二话不说,推起轱辘车就走。
来人往前两步,借着小巷狭窄,以自身阻挡前路,抬手把车拦住。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纵然生在乡郡不知礼数,总不能一个字不答,装作看不见人。事关你父亲的遗愿,小娘子若是个有孝心的,就该——哎哟!”
应小满直接把人撞去路边,轱辘车丝毫不停,从捂着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边直穿过去。
抛下一句话:“别挡路。赶着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拦人时,万万想不到主人口中“娇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难应付”的小娘子会是这种反应。
捂着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好容易缓过气来,小车早去远了。
中年文士咬着牙,颤巍巍直起腰。追着小轱辘车的方向赶出没几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轻,直到接近身后时才惊觉。文士警惕转头,迎面看见四个汉子以包围的姿态站在四个方向。
“谁指使你来的?”为首的精壮汉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第二个汉子道。
一记手刀劈在颈项。
文士生平引以为傲的一张如簧巧舌,连续碰到两拨不听他说话的,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当场失去知觉。
——
应小满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应家三口都穿起了新买的夹衣。她坐在敞开的窗边,借着天光记录今天的进账。
雨声冲刷地面,声声入耳,反衬出小巷深处幽静。然而这份难得的安静很快被隔壁的动静打断了。
应小满停下笔,纳闷地侧耳细听。
几句模糊的对话声夹杂在雨声里,随即响起男子呜呜咽咽的哀求声。没说几句,突然“嗷~”一声大喊,雨声里格外明显,喊声中途断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呐?
她心里纳闷,当天傍晚照常送药给隔壁老仆时,便多打量了几眼。
隔壁小院今日气氛不寻常。东厢房门窗紧闭,五六个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紧。
傍晚转小的雨声里,依稀还是能听见厢房里的隐约呜咽声。
晏家几个好手不愿多话,只和应小满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头那个绝不是清白无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经传话给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时,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应小满听得个囫囵,绕开那间厢房,走去西北窄门边,打开门栓。
老仆接过药碗时,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扯开嗓子问得还是早上那句:“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应小满:“……”
“老人家别闹。”她连拉带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着。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旧木桌边喝药时,头次见识老仆屋
子的应小满却吃了一惊。
只见这老仆天天拿个竹扫帚打扫两处院子,她还以为和自己老娘一样,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勤快人。没想到他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这间朝北小屋里,墙角桌面,处处满是灰尘污垢,竟像是许多年没清扫的样子。
难怪会整日咳嗽。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住在这么脏的屋子里,尘土入肺,能不咳嗽吗?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
趁着老仆喝药的功夫,她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抓起小院的扫帚抹布就开始帮忙清理屋里。
一边打扫一边放开嗓子高声问:“老人家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哟,死鼠。”
她赶紧把墙角里两只僵硬的死鼠尸体扫出去了。
几下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应小满出去倒盆清水来,又回自家拿几只晒干的丝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墙,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脏得看不出色,边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汉水老家,许多物件带不走,待会儿我给你送套新床褥来。”
老仆已经喝完了药,人就坐在陈年泛黄的床褥子边,泛起白翳的两只老眼直勾勾盯着焕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别。
任凭应小满连说带比划,一句答话都没有,就像人突然哑巴了似的。
说了半天不得回应,应小满从门边纳闷地探头进来看。老仆坐在床边,花白头颅一点一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坐着就睡着了?!果然年纪大了。
应小满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地把门窗擦干净,扫帚抹布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来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软暖和的床褥子,换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黄棉絮的旧被褥。依旧轻手轻脚地出去。
吱呀一声,西北小院的窄门原样关好。
屋里的呼噜声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天边最后一点亮堂天光照进屋里,照亮了门边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头倒是难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语地道。
“外头住的五六个,也不知哪个是她情郎。倒不好杀了。”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整个京城笼罩在迷蒙秋雨里。
门窗紧闭的东厢房内,中年文士被捆成个粽子,麻布堵嘴,狼狈地倒在地上。
中午拦应小满时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净。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辗转不安。
太平日子过久了,意外马失前蹄,他连半天拷问都没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说“郑相麾下幕僚”,“你们抓错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问。
但自己当街拦住应小满问话是事实。言语里又提起了“余庆楼”,“庄九”。
应小满
是人证。牵扯进她自己的爹,她会不会把自己的问话如实告知晏容时?
该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会说。
但晏容时知道又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应小满并不听他说话,他还没来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图和盘托出。
应小满牵扯进余庆楼案子,她爹应大硕和庄九“疑似无证()”,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为“郑相麾下幕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听到些余庆楼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寻当事的小娘子问话。
再咬死“全是你们误会”,“无故抓人”,郑相自然会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笃定下来,闭目假寐。
秋雨击打长檐的连绵声响中,时不时响起屋外几名看守的脚步声和简短对话。屋里墙角处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文士起先以为是爬虫硕鼠,并未理会。
但屋里的细微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嗒地一声。
文士一怔睁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贴墙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开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打开的木柜门里缓缓显出身形。
“呜呜呜——”文士惊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脚步落地极轻,无声无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弯下身来,露出一双浑浊带白翳的老眼。
盯着地上惊恐万状的文士,仿佛在看墙角倒毙的死鼠。
伸出粗粝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颈间,用劲一拧。
秋雨从长檐溅落地面。
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应小满把困倦的阿织抱去屋里给义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准备着明早出摊的鲜肉。
隔壁小院里,几名晏家人捧着文士画押招认的供状,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望一眼门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厢房安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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