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纸压住面前三大张供状,他逐字逐句细查。
五月里,河童巷这处空置的旧宅被晏八郎往外传递消息,事发当时便提审过一次老仆。
老仆一问三不知,最后无罪释放。
当时的提审卷宗上,同样记载着一溜排的“你说啥?”
结案语写道:“年纪既长,更兼聋瞎。查无可查,无罪释审。”
指节轻轻地点了点“聋瞎”二字。翻过应家母女的最新供状,逐字细看。
在应小满的许多口供当中,圈出几句对话。
“裙子都脏了。”
“待会儿L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出门去哪?”
老仆清扫夹道的那个清晨,应小满端着药碗等在夹道口,两人之间的短短几句对话,分明有来有往。老仆即使聋瞎,也不是全聋全瞎。他听得见,看得见。
再次拔开木塞,铜管里传来的提审动静响彻石室,嗡嗡地回荡。
隔壁审讯室里,大理寺丞崩溃高喊:“你这老仆可识字?本官把问话写给你看!”
老仆中气十足地喊:“你说啥?!”
“识字!你可识字?!来人呐,把笔给他!”
老仆惊恐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有没有天理了,你们硬
塞什么东西给小人?小人可没偷!”()
旁边一个看不下去的文吏插话:“寺丞忘了?老仆不止聋,他还瞎啊。如何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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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塞重新塞住。
晏容时在长案上铺开白纸,思索着,连续画出几个三角:
幕后主使——朱臣年——晏八郎。
幕后主使——朱臣年——应小满。
笔锋一转,新添上几个人名。
应小满——义父庄九——方掌柜。
晏八郎(传递消息)——方掌柜(转递消息给某处)——晏容时(遇袭)。
庄九(故人归还五十两银)——方掌柜。
卞评事(等众多低品阶官员)——方掌柜(买卖精铁,收集武器,供给北国)。
白纸落下的线索乱如麻线,仿佛蜘蛛网般往四面延伸,把众多人物牵扯在内。
关键节骨眼上被灭口死亡的朱臣年,格外凸显出重要性。
他思索着,往朱臣年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写上一行小字:
“幕后主事,可是郑相?还是另有其人?”
幕后的主使之人,借朱臣年的一张利嘴,说动晏八郎传递消息,开春时暗杀自己这主审官,企图阻止国库武器倒卖大案追查下去的意图明显。
但幕后之人沉寂数月,第二次出动朱臣年,居然找上了和国库武器大案毫无关联的应小满。
幕后之人的目的为何?
面对着蜘蛛网般的人物关系,晏容时思索着,在应小满的义父:“庄九”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写下一句话:
【旧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之前提审方掌柜时,关注点着眼在“旧人”的恩怨之上。但朱臣年当街拦住应小满,再度吐出同样这句话时,便不能轻易忽略过去。
提笔写下关键句子后,翻开方掌柜的厚厚大摞供状。
关于“庄九”其人,方掌柜供状说道:
二十余年前,结识庄九于京城。
当时,庄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护院之一。因为武力出群,颇得其主家信重,时常护卫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时,认识了庄九。
方掌柜供说:庄九的主家姓盛,也是个商户。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庆楼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谓是名声赫赫。结交往来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国戚。
这位姓盛的富商,当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国出产的蔷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装一小瓶色泽晶莹的蔷薇水,乃是京城极罕见的珍物。二两小瓶,叫价二两金。
京城王公贵胄趋之若鹜。
“后来不知怎么牵扯进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武器买卖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产散得一干二净。”
方掌柜供证当时,晏容时在场。方掌柜抬头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时,眼神很奇异:
“晏相主政时的旧事了。具体为何会把
() 盛家牵连进去,多年往事,谁还记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当时年方几岁,是否记事了?”
话说得不敬,当时方掌柜就被狱卒踢翻地上,挨了两记耳光。
晏容时当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态度如何。
话虽不敬,供出真话就行。
应小满的义父庄九,当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结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这句供状里现出了端倪。
晏容时思索着,蘸墨提笔,在乱如蜘蛛网的人物关系里又加入三组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护卫)
盛家主人——余庆楼方掌柜(生意关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铁武器倒卖旧案结仇)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按常理推断,其实有两个可能:
要么,庄九自己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更大一种可能,庄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来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晏容时把第二种可能重重地圈起,写得密密麻麻的人名关系纸张对折,以镇纸压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桩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说来说去,都是【五十两银】。
为什么小满手里的银饼,称重只有三十二两?其他十八两的去向呢?花掉了?
——
又到了日暮时分。应家暂住的小院里传来浓郁的清香。
没有灶台生火,义母把熬药的小锅炊具一字排开,折腾了整个下午,硬是捣鼓出一只荷叶鸡。
“秋凉了,荷叶再难买到。家里屯的最后两张荷叶,炖最后一只鸡子。今天吃完这顿,下次要等明年了。”
义母把热腾腾出锅的荷叶鸡摆放桌上,笑着招呼刚刚登门的来客。
“七郎来得正好。一起坐下来吃。”
义母做主,把两只鸡腿夹给应小满和晏容时一人一只。
药锅炖出的荷叶鸡,格外有股药香儿L味。
晏容时也从提盒里摆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给他的那份羊肉。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门。按照应小满的提议稍做变通,在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块地,趁猎犬牵出去放风那段时间,应小满过去杀羊。
大理寺公厨每天雷打不动添加十斤羊肉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疯癫了点,大理寺上下官员差役们一致表示满意。
厨子大展手艺,今晚做的是入炉炕羊。灶炉内烤熟的鲜羊肉别有风味。
两盘肉菜摆上,浓香扑鼻,三大一小围桌吃得有滋有味。
应小满边吃边答关于“五十两银”的疑问。“之前确实花掉八两,充作四个月的赁金给了牙人。”
至于其他的十两去哪儿L了。
“别提了。压根没有那十两银。我爹当年在京城时,就被他那帮子所谓‘旧友’给坑了。”
她从头说起,大银锭里如何融进一个铁疙瘩,如何被七举人巷赁屋的屋主发现,如何被牙人拿过来抱怨了半日。
说完洗干净手,转身进屋,翻箱倒柜好一阵,捧着一坨半融化的铁疙瘩出来。
“喏,就是这个。上回牙人还给我,我打算带回老家给爹看看。沉甸甸十两铁,硬塞进银锭里充数。”
晏容时意外地捧起一坨铁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灯光仔细打量融化残留的边角形状。
“……铁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