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把钥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动了钥匙,我就安心了。”
——
半个京城之外。郑相赁居多年的宅邸里。
郑相身穿一身质地极为寻常的青布袍子,脚下穿黑布鞋,坐在书房中。眯起细长的眼,仔细打量面前三把钥匙。
连夜打制的精铁钥
() 匙,每一把都有十两上下,压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钥匙若差上一点,便打不开锁孔了。”
在他对面恭谨长揖行礼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轻工部员外郎。执学生礼,对郑相的态度极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当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学生当面询问过,似乎关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说。但工部册子确实明确记载,那匠工连中秋都没回家过,当晚从库仓取走五斤精铁,记录为“大理寺急调用”。这笔开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经如数支付了。”
“如此说来,这名匠工连中秋节都没过,连夜赶工制成的,便是这三把钥匙?”郑相仔细比对三把极为相似的钥匙。
“原物被烧得边角融化,难为匠工妙手,将钥匙还原得如此之好。”
他赞叹勉励了一番工部员外郎,当面将钥匙收入屉中。
“本相怀疑,表面浮现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国奸细另有牵连。”
“武器失窃大案从去年秋冬开始追查,至今难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内奸。此事牵扯重大,关系国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贺生,务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贺生”的年轻工部员外郎露出震惊神色,郑重应下,退出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陆续几拨人进出书房,报进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谋杀案的旧宅老仆已经洗脱嫌疑,今日无罪放出大理寺狱。
“河童巷两间旧宅拆成平地,老仆无处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着。”
郑相摇头叹息:“这老仆乃是老夫当年一位旧友家中人。如今旧友已经不在人世,遗下既聋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纪,牵连进命案里。好在洗脱了清白。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他。”
报来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长揖赞说:“郑相公大仁。”退出书房。
下一拨幕僚带来了应家的消息。
“应家肉铺子上锁了。据说要提前回老家。”
郑相又摇摇头,叹息说:“老友固执,他这女儿也固执。京城岂不是比老家容易讨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劝过几句,不听,还是要走。罢了,随她们心意罢。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她们。”
报来消息的幕僚同样露出敬佩神色:“郑相公仁义。”
连续几拨人离去之后,书房终于彻底安静下去。
郑相单独坐在书房里,拉开小屉,拨弄了几下钥匙。
“晏家麒麟儿。”郑相微笑自语。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过余庆楼最重要的线索,只挖出方响那一窝就匆匆结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狸,终究还是生嫩了点。”
毕竟是年轻人。为了些情情爱爱,为了喜爱的小娘子,把应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供词里只见庄九,不见应大硕。
“缺了应大硕就是庄九这条线,不敢往下
深挖应家小娘子手里得来的铁钥匙来历,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这三把精铁钥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终究就是废铁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呐。”
晃动的三把精铁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相把钥匙收入屉中,悠然背手走出书房,吩咐下去。
“备车。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个月牢狱,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
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比划着和老仆说:“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别在雨里蹲着了,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来,冻着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沥沥,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
入夜了。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
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走过几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别来无恙。”
声音稳重亲和,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老仆却应声抬头。
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没死?”
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老友”:“你都好好活着,我为何会死。”
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
*
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头顶还飘着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
“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赶。”
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我骂了他两句,拨开禁军就走,他倒也不追。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
晏容时淡定说:“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
应小满:“……啊?!”
“不妨事。让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撑起雨伞,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
“至少有一点考虑,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绝不让你出事,绝不让你家里出事。”
话虽这么说,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
临别在即,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
“七郎,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脚程,九月底总该到家了。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
么?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
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不会出事。会追上你们。”
义母抱过阿织,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
轮到她自己上车时,纤长的手扶住车门,帘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侧身回望。
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
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同样深深地望来。
在离别关头,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小满。”
话音还没落地,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
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七郎!”
周围猛地一静。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婶娘,我也要下车!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
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
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
雨声连绵,雨点洗刷地面。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
官衙斜对面百来步,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
“有没完没了,晏七还要抱多久?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
细密的雨帘中,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遮挡住越来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难以置信:“他们……当街就亲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