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有脚步声小跑靠近。有人在外头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时拉开房门,递出空壶:“劳烦小二,添一壶茶。”
两三句简短交谈后,店小二送来热茶,他便重新关好门,捧一茶新壶走回窗边,给应小满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
盛富贵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着:“小龙凤,多少年没喝着了。这店的茶水点心不错。”
*
房门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脚步走出几步,快步下楼,召集人手。
整个邸店从店家到小二全部关押待审,哪还有“店小二”?过来送茶的是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
刚才晏容时喊了声“店家”,都尉瞬间反应过来,里头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号房动静不对。晏少卿和应家人在里头,弟兄们预备好。随机应变。”
禁军们都很纳闷。殿前司刚刚传来消息,说还在十几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号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声喝令准备,急忙去东边甲二号房,知会自家雁指挥使。
——
甲二十六号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递出门来,吩咐厨房里加热加汤,多添些肉,再送壶酒。
厨房很快送回来热腾腾一大碗肉汤,一壶温好的美酒。
紧闭的窗外风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号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喝热汤,喝温酒。
升腾的雾气里,义母和盛富贵两位老人家对坐,惬意地咂着小酒。应小满和晏容时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喝几口汤,互相夹肉,场面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你家养了个好女儿L啊!”盛富贵夸赞义母,“心肠实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为人做事有义勇侠气。”
他在灯下仔细打量应小满,越看越觉得好:
“长得又水灵。小丫头是庄九在外头捡来的?山沟沟里捡来个处处都好的小丫头,他什么手气?简直八辈子撞大运。”
义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说:“我起先也以为是老头子撞大运在山上捡来的。后来听七郎说,不可能这么巧,多半是提前约好,去人家家里专程抱回来养。我也觉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说着就开始比划:“七郎看过襁褓,上好的织锦提花料子,城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对不对?”
晏容时寻常闲聊般应下:“确实。”
应小满又炸毛了,气呼呼站起身喊:“娘!
你又喝多了!不许喝了!”
盛富贵呵呵地压着声笑。笑着笑着,抹了把眼角。
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丫头,思念不知生死的儿L子跟媳妇,兴许还有孙儿L孙女?今年也得有十几二十岁了罢……
媳妇脾气不好,人又娇惯,但长得确实拔尖,水灵灵的不比眼前这小丫头差。两边家世对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儿L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关起来几顿家法狠揍,差点打断儿L子的腿。结果呢,儿L子死不松口,媳妇心疼他,半夜翻墙出来找人,两边如胶似蜜的,分不开了!
傻儿L子有傻福。媳妇终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盛富贵开口说:“小丫头,头转过来。刚才对你老娘发脾气的样子,再发一次给我看看。”
应小满的脾气早发完了。纳闷说:“我好了。”
“再发一次脾气给我看。”
应小满:?
她回想发脾气的模样,皱了下鼻子,瞪起一双乌亮圆眼:“就这样。好了吗盛老爹?”
盛富贵瞬间起身!
像,有五分像。发脾气时尤其像。
他忽地把应小满拉来灯下,仔仔细细、一分一寸地端详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义母紧张地起身,连声问:“怎么了?”
晏容时迈上两步,站在应小满身侧,紧盯老人不寻常的举动,不动声色拦住盛富贵激动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挡。
声音却还若无其事般和缓平静。“怎么了,盛老?”
盛富贵转头急问义母:“小丫头耳朵后头有没有天生的耳仓!”
义母一愣,她也说不清。
“似乎小时候左边耳边上有一个,不太记得了……”
盛富贵大步过来就要查验应小满的左耳。
他身子刚一动,晏容时已经挡在前头,抬手拨开了应小满覆盖左耳的长发,嘴里和缓劝说:“老人家,把灯台拿近了看。”
灯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贵举灯台,凑近了细看。晏容时挡在两人中间,揽着应小满的肩膀,拨开长发,露出左耳廓。
左耳廓中部靠下的部位,确实生了个小小的耳仓。耳仓是天生的细瘘管,略微往耳廓下凹陷一个小洞进去,不疼不痒的,应小满自己都不知道。
“耳仓怎么了?”她茫然地拿自己的指尖去摸那凹陷小洞。“不好么?”
盛富贵举着灯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眼看着灯油往下滴漏,义母赶紧把他往边上拉扯。“当心哪。”
盛富贵魂不守舍,随着拉扯坐回桌边。
低垂着花白的头颅,灯油滴漏在手里都没反应。义母赶紧把灯台挪走了。
义母既吃惊又纳闷:“盛老,你咋知道我家小满耳朵后头生了
个耳仓?谁告诉你的?我都忘了,她爹肯定不知道。”
盛富贵喃喃地说:“我哪能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儿L子的左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我族中许多人都天生有耳仓。大家都说,耳仓好啊。耳有仓,衣食无忧,天生富贵……”
义母还在发着愣,晏容时听到那句“我儿L子左耳生有耳仓”便骤然吃了一惊。
天生耳仓,据他所知,是可以相传的。
就像天生眼睛形状,天生发质软硬那般。家族有人天生耳仓,隔三差五,便会生出个带有耳仓的孩儿L。
和蒙在鼓里的应家人不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老农打扮的“盛老爹”,就是庄九在京城的主家本人。
庄九救下的“郎君”“娘子”,也就是盛富贵的儿L子和儿L媳。
刹那间,心神如电转,他已想到盛富贵此刻心中转过的念头。
仿佛惊涛骇浪,把他也震得不轻。
目光瞬间望向身边的应小满。“你……”
盛富贵忽地仰头大笑几声。笑声隆隆,在房间里回荡。
对得上,一切都对得上!
当年他判处斩死罪,人人都以为他死在牢中。树倒猢狲散,盛家散了个干净,只有庄九顾念义气,不离不弃,跟着他流放的儿L子和媳妇出京,中途把人救下,为此瘸了条腿。
腿瘸了,还要照顾他儿L子媳妇,当然没法回京城。自己危急时交给他的五十两银锭也就没送出去,从此落在山沟沟里。
他儿L子媳妇既然在某处隐姓埋名过日子,日子安稳了,就有可能生娃娃。
几年后,庄九不声不响抱回家一个小女娃,左耳朵后生了他家族天生的耳仓,又长得一副像极他媳妇的水灵灵的相貌,乌亮滚圆的杏眼……
盛富贵拍桌放声大笑。
苍老脸上的喜悦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应小满的肩膀,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发自心里地欢喜澎湃。
“像。细看嘴巴耳朵像我儿L。”
义母不干了。
“盛老,知道你喜爱我家小满。但别人家的女儿L,你咋能张嘴硬说像你家儿L子?”
应小满担忧地说:“盛老爹,你声音小点。笑声太大了。当心外头听见。禁军还在找你呢。”
晏容时开口问:“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停下笑。两只浑浊老眼精光四射,盯了晏容时一眼。
转向应小满的时候,神色又温和下去。
“方才老夫就隐约觉得,外头太静了。走廊没有人走动,起先老夫以为夜深的缘故。”
“但刚才老夫忘情大笑,还是没有人过来查看……外头多半早有兵马守住,等着老夫出去自投罗网。”
盛富贵温和地看着应小满,目光里带眷念,不舍得挪动开。
慢腾腾地又吃喝几口,攥了把半湿不干的衣裳,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呼啸的夜风带着雨线刮进室内,雨点冰凉,打上
应小满温热的脸颊,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隐隐约约现出个念头,但急切间那念头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张口喊:“盛老爹!你当心!”
盛富贵带着笑叹说:“老夫这辈子活够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头的年岁还多。你在屋里好好坐着,以后好好地成亲,每年给你爹上坟,孝顺你娘。别记挂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门,交给里头主事的官儿L。”
说话时人已走近窗边,把窗户拉得大敞。
对着迎面扑进来的雨点跃上窗棂时,晏容时走上两步,问得还是那句:“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没急着回答,抬手一指他,对应小满说:“你这七郎心思转得快,小丫头比心眼比不过。好在他打不过你。成亲以后,他要是敢对你耍心眼,在外头偷女人,对你不好了,你只管动手打。”
应小满哭笑不得,分明想笑着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冲上去几步,握住老人厚茧粗糙的手时,不知为什么,眼泪却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棂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处。
“盛老爹!”她哽咽说,“还有好酒热汤,你再吃喝点。”
盛富贵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应小满的眼角,抹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轻时金玉里打滚,吃喝够了。”
“七郎,你也来听着。”他对晏容时招招手。
“小丫头的亲娘出身显赫名门。我看小丫头家境寻常,你帮衬她一点,帮她认祖归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晏容时站在应小满身侧,不止出声应下,还把盛富贵心里想着没有言说的部分当面直说出来。
“盛老爹放心。小满既然母家出身显赫,有小满母族这棵大树罩在头上,我定会对小满好,不会对不起她。”
盛富贵笑了声,摇摇头。“憨丫头找了个机灵鬼。”
“你们听好了,小满的亲娘,单名一个“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亲娘家里是皇亲外戚,家里有个长辈在宫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满亲娘姓雁,家在京城东,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写兴宁侯府,就是小满亲娘家了。”
“牢牢记住,小满登门认亲时,千万别提他亲爹,只提她亲娘。雁家有人问起,就说亲爹早死了,只把她亲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认亲。”
“雁家有心认回的话,自然会认。雁家装傻赖账的话,小满,你便跟他们说,妱娘子未成婚,始终是雁家的人。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尽辛苦,你们雁家不闻不问,难道族谱上没有妱娘子这个女儿L?”
余音缭缭在耳,夹杂着嘈杂的风雨声,话音落地时,人已去远了。
应小满想喊又不敢放声大喊,人趴在窗棂边,片刻失神的功夫,肩头淋个湿透。
敞开的窗户被晏容时逐个合拢。
“抬头。”他取过帕子,替她仔细擦拭混着泪和雨水的湿漉漉
的脸。
事态急转直下,不止义母坐在桌边发呆,应小满也站在窗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亲娘,妱娘子。是……兴宁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带惊吓,她难以置信,喃喃地说:“不能吧……”
“先记下,以后再查证。至于盛富贵,”晏容时沉吟着,倒是有些难以定夺。
在逃人犯,按律当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断,有□□成可能,盛富贵是应小满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着推开房门,对外头等候的禁军说:“人从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着——”
门外直挺挺站了个人。
肩膀绑布带,白布外头还在渗血。
雁二郎正独自翻来覆去琢磨小满那番话时,骤然听闻都尉紧急报讯,顾不上身上的伤,即刻奔来西头,静悄悄站定应小满房前,扒拉着门缝细听。
原打算随机应变,将功补过,一举擒获老贼,解救应家母女于险境——
他听到了个啥?
小满她亲娘,姓雁?城东莫干巷,兴宁侯府?
单名一个“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吗?!
小满,是他小姑姑的女儿L?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亲戚了?!
晏容时站门里,雁二郎站门外,两边意外地对上片刻,晏容时镇定问:“都听见了?”
雁二郎恍惚地张开嘴,想说又不知说什么,重新闭上。
“应该听见了。也好。”
晏容时想了想,换了个称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