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宁香过来,她眼睛一亮,开口就问:“你没回婆家呀?”
昨晚宁香和她父母吵架被打了一巴掌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宁香拎包一走,大家都在背后议论,想着应该是回婆家去了。结果哪知过了一夜,她又来了绣坊。
宁香分毫不回避红桃八卦探究的眼神,跨过门槛进绣坊说:“没有回。”
红桃抬手把短发拢到耳朵后头,跟着宁香问:“哎哟,那你是怎么住的?”
宁香到绷架前坐下,按次拿出刺绣的原料和工具来,“在生产队的饲养室凑合住的。”
在哪住的倒没什么好八卦的,红桃凑在宁香旁边又问:“你这是……不打算回婆家去了?”
宁香挑了丝线低头劈丝,“嗯,不打算回了。”
宁香毫不犹豫这么说,在红桃看来就是百分百在赌气了。她忍不住要操心这事,于是语重心长道:“阿香,听姐一句劝,差不多就得啦,你这样闹下去,婆家娘家两头不落好,吃亏的还不是自己?给人做媳妇,哪有不受委屈的?况且你这还有三个娃娃,肯定更难做一些。不过你想呀,江厂长工作好,比什么都强。”
现在再听到这种话,宁香心里总不自觉闷上一口气。她用劈好的丝线穿针,说话语气还是淡淡的,“女人结婚必须受委屈,男人只要工作好就行了么?”
红桃眼睛微睁,“那是当然的呀!男人要养家,我们女人能做什么?”
宁香低头做刺绣,继续回红桃的话,“男人能做的事,大部分女人也都能做,只不过自古来给女人的机会少罢了。家里的财产也都不传给女人,从各方面限制女人的发展,硬把女人圈在家庭里生娃养娃伺候人。而女人能做的事情,男人却完全做不了。就比如怀胎十月生孩子,男人行么?“
红桃被她说得一愣,片刻道:“这叫什么话?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男人体格大力气大脑子又好,生来就是做大事的料,能做的肯定比我们多呀。我们女人不过就生孩子带孩子做做家务,这个能算是什么事?不值一提的,家还不是靠男人养着?”
宁香嗤笑一下,“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全都不算事?不值一提?人家大城市保姆挣的钱,可比有些男人靠力气头挣的钱多多了。真没必要把男人捧得那么高,同时把女人踩得这么低。红桃姐你也是女人,就这么乐意贬低自己?“
红桃听完宁香这话,心里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她脸色认真起来,端起架势道:“阿香,用不着我来贬,咱们女人天生就是低于男人。自古来就是这样的道理,男人为天,女人为地。男人在外顶天立地挣钱养家,女人在家生娃带娃。女人只有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日子才能过得好。女人不贤惠,家铁定是要败的呀。”
宁香也真有点较真起来了,她抬起头看向红桃,“哦,家里日子过得好,是男人有本事是男人的功劳。家里日子要是过得不好,是女人不贤惠女人败的,可真有意思。自古来每朝每代灭亡,也都要找个女人来当替死鬼,被后世人千百年地唾骂。这老传统可真好,到现在还没丢。”
红桃没读过几年书,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东西。她张张嘴,半天道:“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也不知道是谁教你的。我大了你七八岁呢,懂的肯定比你多的,你听我的没错,都是为你好。”
宁香看着红桃的眼睛,心里实在气不顺,又说:“说简单点,如果女人不生孩子不带孩子不做家务,和男人一样出去只管挣钱,就比如我们一心做绣活,挣的不一定就比男人上工挣的少。既然女人把出去挣钱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家里,那就应该得到应有的认可与尊重。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的价值,并不比在外面挣钱的价值低,不该被瞧不起。”
红桃“哎哟”一声,挑自己能听懂的话来回答:“阿香妹妹,女人不生孩子还叫什么女人?女人生孩子做家务,伺候男人伺候公婆,那是天经地义好挖?”
宁香听得这话眉心微微一蹙,“不生孩子怎么就不叫女人了呢?什么叫天经地义?”
红桃重声道:“女人不生孩子那就是废物!“
宁香听得又一口气堵在胸口,简直快要气炸了。她看红桃一会,冷笑一下低下眉没再说话。
她一点都不想骂红桃,再继续往下吵更是没有必要,辩上一百句一千句都是鸡同鸭讲。她只觉得挺可悲的,而且可悲的不是红桃一个人,甚至不是一整个甜水大队的妇人。
看宁香不说话了,红桃觉得自己站在道理上,又说:“阿香,你可别叫什么人教坏了,咱们女人就老老实实在家带好孩子,伺候好老人,把日子过好就行了哇,不兴作的。”
宁香又抬起头看向她,“这些话是毛-主席说的,他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红桃还要再说什么,张合几下嘴,半天没再说出来。说谁胡说八道,也不能说毛-主席胡说教坏人呀,说了怕不是要被抓去劳教呢。
红桃噎着表情干巴巴笑两下,心里想着宁香这是没有救了,真是白费她口舌。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可不都是为了她好么?谁知道她是来跟她抬杠的,还把毛-主席搬出来了。
红桃不再有劝人的欲望,从宁香旁边站起身来,干笑着道:“那你忙吧。”
思想都不在一条线上,谁也说服不了谁,确实没有争论下去的必要。宁香顺顺心里的气,低下头继续专心做自己的绣活,接下来也没再和别人说什么话,绣娘群聊也不掺和进去。
绣坊里的气氛则和昨天下午差不多,多几个人所以要更热闹一些。其他绣娘在一起说家常话,说到好笑的事情,或者有人开了黄腔,大家就会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
年龄小没结婚的小姑娘听不懂,会睁着眼睛问:“什么意思呀?”
妇人也不脸红,会乜人小姑娘一眼说:“小娘鱼,不该问的别乱问。”
这样说说笑笑到日头起高,红桃几个年龄大的绣娘瞅准时间,先结伴回家做午饭去。剩下几个年龄小不需要做饭的,就留在绣坊再多做一会,等到饭点再回家。
宁香没结婚前也是这样子的,因为做刺绣细活赚的钱多一些,而她手艺好细活做得好,所以胡秀莲就不让她做家里的日常粗活,让她养着手只管赚钱。当然了,帮忙带弟弟妹妹不影响。
绣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因为这是个技术活,手艺不行吃不了这行饭。而在甜水大队这些绣娘里头,能做细活的也不多,所以她们都是做粗绣活,家里的家务事也都包揽的。
实在连绣活也做不了的那些,就像胡秀莲,那有时间就去生产队上工挣工分,没有男人壮劳力挣的工分多,也没有绣娘熬时间熬件数挣得多,但有总比没有强一些。
红桃几个绣娘出了绣坊,走在路上就说宁香的闲话。红桃理解不了宁香话里的意思,于是用自己的理解和见解,带着批判的语气说给其他绣娘听。
其他绣娘听完了说:“她这大半年在婆家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呀?怎么脑子都出问题了?”
红桃说:“可不是么,还一根筋呢,劝都劝不了。”
另个绣娘道:“那可别劝了,说到底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们管不着的呀。”
红桃点点头道:“她都嫁出去了,说起来也不算是我们甜水大队的人了,我也不管了。”
有个绣娘想了想又说:“你们说她这么作,图的什么呀?”
再个绣娘笑一下,“还能图什么呀?叫婆家的人来请她呗。你们想想,她是自己拎包跑回来的,再自己回去那多没面子呀。要我说啊,她怕还是白折腾,人江厂长的亲妈,能来请她?看着吧,最后作闹一场,还是得自己拎着包,舔着脸回去江家。”
“我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