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祠堂落成上百年了。
祠堂四面回廊皆用黑色的沉水木围拢,纵深幽阔,抬头只见头顶方寸天空,沉沉压下来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时下天阴风冷,陆珏缓步踏进耳门,才走了两步,却听头顶回廊梁木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细的猫叫声。
横梁木上偎了只蓝眼睛白猫儿,就是濯缨馆养的那只。
见陆珏侧目望过来,那猫儿又懒懒轻唤了一声,从横梁木上跳下来,绕着他脚边打转,用额头来蹭他的腿。
这小东西是不知道记仇的。
几年前在花园里冲陆珏龇牙咧嘴,被他掐着脖子制得服服帖帖,此后倒时不时就往淳如馆跑,只他回来后这一年,就已遣人往濯缨馆送回过不少次了。
陆珏提步往前,一时未予理睬。
这小东西却撒起娇来,在他步子前打了个滚儿,拦住了去路不许他走。
他垂眸看了眼,这才弯腰提着后脖颈将猫儿抱进怀里,往前几步路过小佛堂门前,就看见了里头跪在灵牌前的女孩儿。
婉婉跪在那儿很久,一动不动,也半个字都没说,只是小小的背影拢在大氅里,莫名有些形单影只的落寞。
灵牌上两个名字于她而言应当更像是个根。
哪怕她自己不记得,也依然代表了她的出处,而不只是外头传言中简略而过的一句——“陆老夫人故交之女”。
陆珏静静瞧了半会儿,没言语。
身后忽然传来猫儿舒服的呼噜声,婉婉低垂着脑袋,回过神儿忙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回过头去看。
小佛堂门口却已空无一人。
雪团儿撅着尾巴在门槛外伸了个懒腰,婉婉抬手招呼它过来,把猫儿搂进怀里,呼吸间,才嗅到它身上一股浅淡的佛偈香气。
祠堂那边的门随即响了一声,婉婉下意识侧耳听了下,顿时抬手捏了捏雪团儿软乎乎的腮帮子,“不听话,又去缠着表哥了……”
陆珏在祠堂中待了小半天,临到下半晌申时时分才起身出来。
他踏出门,抬眸间,便见佛堂门前的石阶上,婉婉还没走,抱着雪团儿拢着大氅正坐在地上。
一人一猫,听见声响就齐齐扭头看过来。
“表哥。”
婉婉眼圈儿里的红都已经渐渐淡了,望见他,便冲他弯起眉眼笑了笑。
雪白的狐裘大氅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天光昏暗,她在沉黑色的背景下,像极了孤绝岩壁上开出的一朵花儿。
陆珏看了片刻,才提步穿过庭院走到台阶前,“地上凉,怎么在这儿坐着?”
“我在等表哥。”
等他?
陆珏居高临下,婉婉要仰着脸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他眸中仍旧是一贯的波澜不兴。
她将怀里的雪团儿放到了地上,撑着一边膝盖站起身来和他平视,才又笑了:“其实是方才腿麻了,在这儿歇一会儿。”
“脚伤没好何必出来。”
陆珏眸光静静地落在她面上。
风吹得久了,把姑娘家的脸颊吹出一层红,跟涂了胭脂似得,她眼尾残存的一点点泪痕,在风中逶迤出昳丽的美感。
他原本负手而立,却忽然抬手,用微凉的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尾,“刚在哭什么,想家了?”
婉婉没有否认,眨了眨眼睛,羽扇似得长睫就扫在他指尖上。
她想了想,委婉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原先灵州的我家院子里,有没有种一颗漂亮的海棠花树?”
不怪她模棱两可,这的确是她昨夜梦境中,唯一能对他说出来的事情了。
陆珏指腹稍稍顿住片刻,然后极轻地笑了下,说:“你喜欢的,自然会有。”
他在告诉她,原先在家中,她也是个备受疼爱的小姑娘。
婉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已收回手转身要走了,临走前嘱咐了声,说教她在这里别动,等着下人来背她回去。
那一刹那,仿佛鬼使神差般的,婉婉忽然从大氅里伸出双手,在他迈步转身的时候,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指腹只轻轻的捏住了他衣袖小小的一角。
陆珏脚步一顿,回首过去,才听见她问:“表哥,你能……背背我吗?”
女孩子的嗓音细细的,有点弱,却又异常的坚定。
若是婉婉没有披一件大氅在外头,陆珏此时一定可以看到她竭力挺直的脊梁在轻颤,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
她是个大姑娘了,这样的要求的确过分突兀了些。
但当话音说出去的一刹那,她全身都奇异地放松下来,抬起眼睛直视向他,坦坦荡荡,一丝羞怯都教人寻不着。
她安安静静,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只像是个渴求疼爱的小孩子拉着他的衣袖,笨拙得教人有些不忍心拒绝。
庭院里的冷风在两人间吹了好几个来回。
陆珏望着她时,倏忽想起了雪团儿这只猫儿——
若他不答应,她是不是也会像雪团儿那样挡在他面前万般撒娇,耍赖打滚儿,不许他走了?
撒娇打滚儿也只是她亲近的本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