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园宫宴未毕,陆珏已先行离席,马车径直往玉带桥而去。
河边最大那处码头停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才至河边,已能听见里头传来阵阵丝竹歌声。
陆珏闻之皱眉。
侍候在甲板上的长随忙呵腰迎上来,紧着心道:“爷,霍小侯爷早到了片刻,坐不住,便从岸上寻了些乐子来。”
陆珏提步进画舫中,迎面而来一股扑鼻的脂粉气,角落里两个乐师弹奏着艳曲,两个衣着单薄的女子正在起舞。
“出去。”
冷冷淡淡的嗓音,画舫中舞乐声顿止。
霍宴闻声回头望了眼,冲那几名舞姬乐师挥了挥手,“出去吧,可不能教你们的靡靡之声扰了他清心寡欲的修行大业。”
几名女子瞧见陆珏现身,走得颇为遗憾,那般美玉似得贵公子,谁不想在旁作陪染指几分?
陆珏立在门前不曾挪步,长随见状忙进来,将画舫四周的门窗尽数洞开。
任由河面的风来回吹过几遍,霍宴倚着小桌赔了个笑脸,“对不住世子爷,早知道你如今越发讲究,我就上岸去了。”
陆珏凉凉瞥他一眼。
霍家握着一支鹰击军镇守东境多年,去年年底老侯爷战死沙场,霍宴方才扶灵归京承袭了建兴侯的爵位。
自小在军营里跟一群莽汉打交道,霍宴其人颇有些混不吝,但对着陆珏却不好插科打诨得太过,放下酒壶,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极小的密信,直入正题。
“喏,我的人从燕山关截获的,陈王这是人还没回来,眼睛先盯上你了。”
燕山关是西陵入盛京的必经之地,陆珏接过来,打开后上头只有极简短的八个字——“灵州疫病,子虚乌有”。
陆珏就这烛台将密信焚了,“传给盛京谁的,查出来了吗?”
霍宴摇头。
陈王此人并不简单,手底下养了一批暗卫,隐匿行踪的法子多得是,说不得密信也不止这一封,盛京里该知道的现下早已经知道了。
灵州疫病之事,密信上说得其实没错。
四年前太子巡视南境,恰逢灵州地界涌显出一批邪/教山匪作乱,擅使巫术蛊惑于人,当地官兵多次清剿均以失败告终,连陆家老夫人都在途径齐格山时遇了险。
当时陆珏正好随同太子身侧,收到消息便即刻持太子御令入军营。
由他亲自勘军,而后不过两个月,便成功将躲藏在山中的山匪逐个击溃,众多部众意图归降。
原本这件事到此交由官府清扫便罢了,也无甚过于出奇的地方。
可没想到,陆珏拒不受降坚持赶尽杀绝,一举把人全都赶进了山里的回风谷作困兽之斗,然后毫不吝啬一把火,将一众山匪尽数烧成了焦炭。
霍宴麾下有参与过此战的将士,回想起来只说那天火势绵延数里,惨叫声震天,人站在山谷两侧崖上,耳边甚至能听见烈火灼烧人/肉的声音,浓重的熟肉味熏得不少身经百战的将士都止不住作呕。
唯独这个美玉雕琢成的世子爷,冷眼俯视崖底火海炼狱,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那时陆珏十六岁,此前还从未真正上过战场。
此事之所以至今不为人知,只不过是因当时,太子为掩这位清风霁月的靖安侯世子“嗜杀”的恶名,做主教当地官府捏造了个疫病的幌子,放出去混淆了视听罢了。
陈王萧颔如今想翻旧账先发制人,只是不知盛京里谁在替他效犬马之劳?
灵州之事在霍宴看来其实稀松平常,只不过是这位世子爷常日教外人太过神化,恐怕连太子都觉那样的“脏”活儿,不该出自他之手罢了。
霍宴走后,画舫中顿时寂静下来,夜幕将落,两岸通明的灯火越加阑珊。
陆珏靠着窗边独自沉静了片刻,正打算起身离开时,河面的风却夹杂着女孩儿娇俏的调笑声吹入了耳中。
里外一静一闹的对比,姑娘家的笑声愈发鲜明起来。
陆珏侧目,便见不远处一艘小画舫窗口,姑娘纤细的小臂半倚,手中团扇虽遮掩了半张芙蓉面,却也能教人一眼认出是婉婉。
她对面坐着许姝禾,想必是和许家兄妹一道出门游玩的。
有人在看着她,但她反应一向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察觉到,后知后觉的扭头寻来。
谁知目光一看见他,婉婉倏忽就怔了下,而后首要反应却是赶紧拿起团扇,掩耳盗铃似得把自己的脸遮严实了。
表哥怎么会在河上画舫呢?
陆珏倚着窗口,风云不动。
许姝禾见状忙左右看了看,可她还很有些怵陆珏,见他仍旧看着婉婉,这才不情不愿地伸手撼了撼婉婉的袖子。
“婉姐姐,别躲了,世子爷好像是要你过去呢……”
婉婉躲不掉了,拿开团扇露出眼睛,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遥遥看了看他。
四目相对,陆珏好整以暇。
婉婉踌躇琢磨了片刻,还是只好同许姝禾告辞,起身带上帷帽,走出画舫乘上小舟往他的画舫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