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她还是祂都不算是“人”,那也许也不用遵循普通人类的逻辑吧。
鹤子的视线就像是一团轻柔又蓬松的毛毛,会让她没有骨骼的身躯感到满胀、却并不沉重。
为什么会有毛毛随着祂的视线让她感到酸涩又快乐呢?
但影傀是没有这种人类的情绪的,他们没有心脏,没有灵魂,只是霜宫大人手下的工具而已,所以她果然是坏掉了吧?
也许
她应该去找霜宫大人修理的,但这点小小的故障又似乎并不影响她的任务——所以羽绯认真又严谨地把这个计划删掉了。
第三年……
没有心的影傀在某次外出的任务中,见到了山上开得正好的樱花树。
她已经是非常成熟合格的影傀了,对付魑魅魍魉得心应手,采集那些妖鬼材料的时候下手干脆利落,浅色的和服次次都会浸染成浓厚的猩红色。
后来西阁的老板干脆安排绣娘为她做了猩红的和服,羽绯挺喜欢,而且那家的老板长得可美还从来不怕她,羽绯就更喜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格外偏爱红,鹤子的红,樱花的红。
她站在结界外犹豫徘徊良久,头一次违背了只听从任务、没有吩咐就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的习惯,自己跑去摘了一枝绯樱。
把花枝藏在振袖宽大的袖子里,等回到神龛的时候,满袖子都是清淡的香气。
她绕过地上的手鞠和投壶,将有些焉巴的花枝递给正在望着一副花纸牌出神的鹤子。
……啊,又看见了,那双漂亮的红眼睛里让她看不懂的情绪,还有比以往更多更丰盈更让人痒痒的毛毛。
影傀的身体里是空荡荡的黑暗,可她却藏了好多好多毛毛,于是那无底的黑暗又变得不那么空荡起来。
如果樱花不凋谢就好了,她可以一直给鹤子送花。
然后是第四年、第五年……
最近霜宫大人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影傀们比往年要忙碌许多。
名为栖斋的阴阳师大人走上了台前,他对影傀的态度又是另一种程度的鄙薄。
听说自从任务目标从魑魅魍魉改成某些阴阳师的时候,影傀的损耗率骤然提升,但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
好奇、质疑、抗议……这些情绪都是不会和“工具”挂钩的。
不知为何,影傀中资历最深、能力最强的羽绯并不被派去执行与阴阳师相关的任务。
偶尔有一次,在任务途中、路过一个小山村时,她正好遇到村里有户人家送女儿出嫁。
那新嫁娘的母亲与父亲还有弟弟都一路跟在送嫁的车辇后,母亲拽着纱绢嚎啕,即便是从小被要求有武士气概的弟弟都忍不住哭成了泪人。
没有心的影傀藏在暗影处悄悄看了许久。
事后又觉得奇怪,毕竟影傀可没有嫁人这种困扰,她果然是有些坏掉了吧。
又是一年,那些不太出名的阴阳师似乎不足以满足大人的需要了。
栖斋亲自下令,指名道姓,要抓捕某一位名为“杉上泷”的阴阳师。
大约是对方实在不好对付,一向不出此类任务的羽绯也被安排进了队伍中。
对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阴阳师,那些利落、果断、五行纯粹的术式,对黑暗中诞生的影傀有着天然的克制作用。
但影傀是不怕“死”的。
在某一道术式烧毁了某个影傀袖袋里的纸鹤,从他眼里烧出一滴
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滴的液体时,杉上泷不慎露出了一个破绽。
——羽绯记得那个影傀,他好像也是悄悄坏掉的工具,在外出任务的时候,有时会看着三四岁的小女孩出神,还偷偷送她们自己叠的纸鹤。
比起自己塞满了的毛毛,他大概身体里时常会下雨吧。
会下雨的影傀彻底地坏了,而露出破绽的阴阳师,也终于被数量众多的影傀制服带走。
就在影傀们离开此地时,暴怒的风雪夹杂着冰凌,自高天而来。
盛怒的雪女悬浮于高空,扑向与她解除了契约的爱人。
那一瞬间,高空之上的身影仿佛与另一道苍白消瘦的身影重合。
羽绯的视角被扯进摇晃的车辇,“她”的眼中含着人类才有的眼泪,在避开某个与霜宫大人极其相似、但面容年轻了许多的男人的手后,偏头看见了高空中落寞地垂着双眼的神之子。
那一刻,“她”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她想要冲出车辇,去见那前来找她的妖怪。
但那撩起她头发的男人的手,却掐住了她的口鼻,将少女的挣扎死死镇压。
陷在记忆中的影傀,明明不需要呼吸,却像是窒息一样抽搐起来。
第六年、第五年、第四年……时间倒回到最初的那一年。
那绿影深深的庭院里,病弱的神之子撑着窗户望来,山风卷起细碎的樱花吹动他的黑发,露出那样一张不属于尘世的漂亮的脸,素白的衣袍轻盈地鼓起,像是要展开翅翼就此乘风而去。
于是她问他,“你是藏在山里的樱花妖怪吗?”
可其实她心里知道,那只是她想要认识他的借口而已。
她好怕他就此飞走了,再也看不见。
——《绯樱小町·樱与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