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很久之前,南乙就想象过,假如要向秦一隅告知自己找到他的过程,应该从何开始,如何展开,是坦白一切还是编造谎言……毕竟这真的很漫长,也很偏执。
他像个疯子想尽一切办法搜寻这个人的痕迹,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条和秦一隅有关的缝隙,查找他的行踪。
这是很不正常的吧,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很多种方案,很多种说法,在脑子里周旋了许久,可真到了这时候,那些反反复复修改过的腹稿,又全都烟消云散。
他望着秦一隅的眼睛,竟然会有些发酸。
可怕的是,他竟然有想对眼前这个人和盘托出的欲望,不在乎自己的计划是否会受阻、或是被破坏。这简直就像是要把缝好埋在肚子里的伤都翻出来,无偿邀请对方观看,至于那些淌了一地的内脏和血肉还能不能回到原位,能不能长好,不要紧。
谁让这人是秦一隅。
“我……”南乙垂下眼,指尖轻轻地敲在石桌的桌面。
或许是他犹豫太久,连秦一隅都忍不住开玩笑道:“可别告诉我你是一直在玩儿跟踪啊。”
指尖一顿。
南乙抬了抬眼,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他停顿了一会儿,望着秦一隅开口:“你很怕被人跟踪吗?”
话题忽然抛回自己身上,秦一隅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说:“我之前被一些挺极端的粉丝跟过车,有一次巡演去成都,大半夜在酒店里我就听到有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让我开门,怪吓人的,我就报警了,不过没什么用,想跟的人还是会跟。”
说完,秦一隅冲他笑了笑,“挺恐怖的是吧,我只想唱个歌而已。”
是挺恐怖的,换谁都会这么觉得。
“嗯。”南乙垂着眼,陷入沉默,收回放在桌面的手,覆在膝盖上,攥紧了。
“所以你……”
南乙抬了抬头,换了副表情,脸上带了点笑冲他说:“那年冬天,你被宣布退出无落之后,人间蒸发了,很多粉丝都等不到你的回应,开始到处找你。你可以把我理解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其实不是的。
我是最特殊、最坚持,最可怕的一个。
他忽然发现,原来他也有害怕的事。
他竟然很怕会被秦一隅厌恶,怕被他看见真实的、阴暗的自己。
所以南乙从回忆里挑挑拣拣,选择先叙述着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实:“我去过你当时的学校找过,就是这里,问过一些人。”
很多人,你的同学、你的室友,你的辅导员……甚至是和你关系不错的保安。
我查过你所在专业的课表,按照时间在教室门口堵住他们,和平时调查接近一些人时无懈可击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多奇怪呀,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伪装自己了,怎么利用人的心理弱点套话,开口时,只会直愣愣地问“你知不知道秦一隅在哪儿?”
像个傻子。
“他
们说你休学了。”南乙垂着眼,盯着石桌上深深浅浅的裂痕,“谁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他也找过秦一隅的辅导员,对方不信任他,拒绝告知休学的申请理由。
“我受伤了,出了车祸。”
南乙听到,心一动,眼神无声地移到秦一隅的左手。
他们之中更坦诚的向来都是秦一隅,因为他什么都不害怕,都不在乎。
“当时是周淮的表哥安排的私人医院,周淮告诉他所有都要保密,事故也好,手术复健也好,因为不确定会不会造成更大的舆论影响,而且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也去世了。
“他们担心舆论扩大,对我的康复也会造成麻烦。”
听他提到周淮的表哥,南乙垂着的眼睫微微一动,但这实在不够显眼,夜色很黑,秦一隅并未发现。
“嗯,我明白。”
“后来呢?”
“后来……高考完我回了北京,就住在迟之阳家里。记不起来哪天了,就记得是68路公交,天儿很热,人也多,我上去之后没位置,就站在前车门附近,过了两站,下了一些人,我就想往后站站,没想到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
他说的时候,语气很自然,很流畅,一点磕巴都没打,眼神也飘得很远,仿佛真的陷入回忆之中。
秦一隅听着,还真想起点儿什么。
“68路?几月份啊。”
“六月底吧,记不太清了。”南乙没看他。
这倒确实对上了。
秦一隅算了算,自己是五月份从云南回来的,一开始住在东城区,周淮家空着的老房子里,后来因为被讨债的骚扰,搬到了前抄手胡同,当时带看房的中介问他想住哪儿,他想了半天,还是想回高中附近待着,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有安全感。
以前上学时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妙应寺白塔,回头一看,是挺漂亮。历经三劫的古刹,直愣愣杵在蓝天和青灰色的屋檐间,看着就让人平静。
秦一隅开口说:“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搬回西城,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我妈,隔一天就去看她一次,每次回来就坐68路。”
从公主坟东到辟才胡同西口,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沿途的风景看到闭上眼也能复现。
南乙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即便这并不是他找到秦一隅的方式,但也是真实发生的,他的确坐过那辆车,只不过不是偶遇,是他已经找到之后才跟着的。
“然后呢?”
“然后……”南乙顿了顿,“我跟着下车了,但那天人实在太多了,游客也多,跟着跟着我就跟丢了,只能到处找找看,后来进了胡同,看到了你的背影,进了一间纹身店。”
“周淮的店?”秦一隅问。
“嗯,后来知道的。”
其实不是的。
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申辩,在试图敲醒南乙,试图让他说出真心话。
你明明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找到他(),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要模糊成一次偶遇?这简直就是一张纸糊的面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戳就破,面具下面躲着的人难道不是一个懦夫吗?
他没办法反驳内心深处的自己。
的确不是偶遇。
学校那边找不到,父亲破产欠债逃走,母亲去世,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断了,那时候的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周淮身上。
他很清楚这两人情谊深厚,如果秦一隅是自己渴望人间蒸发,周淮一定会帮他瞒住所有人。要是秦一隅哪天杀了人,说不定周淮都会一边骂他疯了,一边帮他埋尸。
直接找到周淮本人去问,一定是行不通的,南乙只能私底下调查周淮,跟踪他。
过去南乙的一颗心只扑在秦一隅身上,完全不了解周淮。悄悄关注他私人账号、细细查过之后,他才发现,这人的叛逆和神出鬼没和秦一隅不相上下,难怪会成为朋友。
独生子,高中读完就出了柜,和父母闹得很僵,让他往东他必定往西,很多人的评论他都不回,一人除外,他留言很少,但每次周淮都必回,语气还很热络。
后来南乙查到,那人是他的表哥林逸青,网上能检索到他的履历,相当漂亮、标准的社会精英,最近被任命为国内一所互联网龙头企业旗下文娱平台集团的CFO,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并购案,而他才二十九岁。
当时的南乙没有在意,只觉得这样的上层精英和周淮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
周淮的社交账号上从不提及秦一隅,但南乙觉得,只要能跟住他,总有一天他会和秦一隅见面。
但他没想到,某一天起,周淮的社交平台忽然停更,他自己也消失不见,连他的朋友、前男友甚至于父母都在下面留言,问他跑去哪儿了。
这人也消失了。
和秦一隅一样不见踪影。
他差一点真的放弃了,差一点认命,直到后来,舅舅的死彻底将他的意志力全部击溃。
他疯了一样想找到秦一隅,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都好,他都觉得自己还能继续下去。
后来他的确这样做了,没有出现,没有靠近,真的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确认他还活着,很自由。
“不过我后来又搬了一次家。”
秦一隅的声音打破了南乙的回忆。“那儿也被追债的发现了。”
“我知道。”南乙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后来我又去了周淮店里好几次,看到你上了他的车,就跟了上去。他把你送回了家,就是后来上门去找你的那个小区。”
秦一隅默默听着,无论从逻辑上,还是时间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论常理来说,他应该相信。
但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南乙在隐瞒什么的错觉,可又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除了在找人方面有“特殊渠道”的讨债鬼们,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失踪的状态,除了周淮,没有和任何人联络过。
() 但说起行踪不定,周淮这家伙和他也是半斤八两,所以那么久的时间里,前队友们、那些所谓的“粉丝”,甚至是想趁他被厂牌解约想挖角的音乐公司,没人找得到他。
地球这么大,北京城这么大,南乙却在一辆小小的公交车上认出了他。就像他当时在人潮汹涌的舞台上一眼看到这个人。
这是真的巧合,还是他们俩命中注定真有什么拆不开剪不断的缘分啊。
他看向南乙,尽管他的表情依旧很淡,但不知为何,这张苍白的面孔似乎始终被一层看不见的阴翳笼罩着,连同他那双平时浅到锐利的瞳孔,此刻都雾蒙蒙的。
秦一隅情不自禁地想岔开话题,聊点儿让彼此都开心的事儿。
“我没和你说过吧,周淮那人特逗,有一天睡醒了他突然告诉我,说他是同性恋,喜欢男的,我一听吓一跳,赶紧说你小子不会喜欢我吧?”
说完他突然觉得不对,这话不会刺中南乙吧?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意有所指,在故意含沙射影?他不会更难过吧。
秦一隅头一回发现自己原来也有嘴笨的时候,于是赶紧找补:“当然了我其实是开玩笑的,不是那意思。他肯定不会喜欢我,他喜欢瘦溜的,巴掌脸白皮肤那种漂亮小男孩儿。”
这么形容着,他忽然觉得南乙其实也挺符合,只是他个头太高,宽肩窄腰,不是弱不禁风的小苗儿,但五官绝对是漂亮的。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周淮第一次见他时说的哑巴帅哥。
周淮不会哪天一抽风看上他吧?
秦一隅突然又不说话,眼珠子乱转,南乙一看就知道,这人一准又在心里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然后呢?”他试图把独自跑偏的秦一隅带回来,“你没对死党出柜发表点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