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过于沉重,车内久久无人开口,连性格大咧咧的于邮都尴尬的不知所处。
反观当事人祁夏璟倒是一脸无谓,车钥匙交递给门童后,下去绕过车头,给副驾驶的黎冬开车门。
即便是寒冬腊月,位于山腰的私人山庄周围也是群树环绕,隐蔽性极好,人均过万的消费、以及每日不过一位数的接客量,让来者非富即贵。
此处空气新鲜,木砌而成的屋与和横栏铺成的廊相辅相成,在幽静环境中,更显几分雅致高洁。
由人引着,四人同往预先订好的包厢走去。
于邮背着手四处打量欣赏,嘴里啧啧称奇:“这里真不错,依山傍水又安静,在魔都怎么就找不到这种地方——”
话音未落,男人看着前方不远处拐角出现的一行人,不由地暗暗骂出一句脏话:“真特么是冤家路窄了。”
黎冬走在四人最后,隔着人看多年未见的颜茹。
岁月流逝让女人不再年轻,少去印象中的几分精干冷厉,却仍旧是当年生人勿近的疏离。
大概是来此谈生意,颜茹身边除了几位满脸奉承笑的成年人,还站着一名年龄约莫八九岁的男孩,还没长开的五官和祁夏璟有几分相似,双眼澄澈乌黑,写满童真无邪。
黎冬想,男孩应该就是祁夏璟离开后、祁家接替他新生的孩子,祁厦。
似是对注视有所感应,原本目不斜视前行的颜茹脚步一顿,转头,视线不偏不倚地精准落在黎冬身上。
同十年前一模一样,女人审视的目光如剔骨刺刀,平静而锐利,只轻飘飘落下就能轻易将人看穿。
黎冬正要同女人眼神对上,视线突然被挡,是高瘦落拓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宽阔肩背,挡死了她和颜茹对视的所有可能。
“走了。”
祁夏璟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语气,
黎冬还不及应答,手就被男人抓住往旁边带,干燥温柔的大手用了力,攥的她感受到疼痛。
四人进包厢后,于邮脱下外套就忍不住道:“我和老陈昨天才和她聊过,今晚就迎面撞上。”
“H市这么大,就真有这么凑巧的事?”
“私人山庄本就只为富权服务,祁家有眼线再正常不过。”
祁夏璟进屋仍牵着黎冬的手不放,连外套都不脱,唯有语气神态一派云淡风轻,再怎么看都毫无破绽。
黎冬垂眸看两人紧握的双手,掌心被遍布的汗液打湿,触感黏腻。
她倾身朝祁夏璟靠近,轻声问道:“......祁夏璟,你还好吗。”
“嗯?”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正牵手,祁夏璟闻言放开她,又拿起面前卷起的湿毛巾,托着黎冬的手,细细擦拭她手中汗渍,勾唇语气懒淡:
“今天下午一个人在家做什么。”
见他笑容漫不经心,黎冬心情却越发沉重,她能确定昨晚感受到的不安绝非
错觉,没再回答男人问题,匆匆张口想问:“你——”
“都见面这么久了,祁夏璟你小子别光顾着和弟妹聊悄悄话啊。”
“给咱正式介绍下弟妹呗,”于邮被对面小情侣的交头接耳腻歪到不行,银筷敲两下瓷碗,“也给弟妹介绍下我和老陈,不然这饭还怎么吃啊。”
祁夏璟放下毛巾,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人,轻启薄唇反问:“她是我爱人,你还想听什么。”
随即转头看向黎冬,言简意赅道:“对面两个,普通同事。”
“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兄弟同甘共苦七八年,到你嘴里,怎么好像路人甲似的。”
不得不承认,于邮活跃气氛的能力确实强悍,进来时气氛还因为撞见颜茹犹如凝固,几个玩笑下来,彻底将话题引到三人的有趣往事。
“刚在A国起步那会是真没钱啊,最窘迫的时候,我和老陈挤着一张床睡,祁夏璟嫌弃我们俩脚臭,宁可去实验室打地铺,也不肯和我们‘同流合污’。”
“后来终于有钱租住一间工作室,满心欢喜地搬进去,好家伙隔音差的,对门男的一晚身寸了几次都听得清清楚楚。”
“哦还有一次,祁夏璟为了谈合作非要上门找人,结果保镖根本不放我们进去,富人区附近的餐馆随便就几千刀,把我们仨卖了都没这些钱。”
“你猜祁夏璟想了什么法子?”于邮神秘兮兮地看向黎冬,见她茫然就哈哈大笑,“他路边找了个流浪汉问最近的救济点,领着我和老陈现场进去报名——因为志愿者都能领到一份免费午餐!”
祁夏璟在旁笑骂:“还不是你非嚷嚷着要吃饭。”
“你以为谁都像你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拼命赛神仙,我们可是凡人肉胎好吧!”
“......”
后来连寡言少语的陈启都加入追忆话题,当年艰苦对如今事业成功的三人,不过谈资而已。
在场只有黎冬笑不出来。
在她的印象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永远高调恣意,一身铮铮傲骨该如寒冬松柏屹立不倒,在最好的年纪里,该如夏日最炙热的烈阳,尽情燃烧。
而不是现在这样,为了最基本的生计委曲求全、受尽委屈。
“怎么这个表情。”
耳畔响起祁夏璟低醇沉哑的声音,男人今晚喝了些酒,说话时带着点醉人的淡淡酒气。
男人唇边笑容散漫,领口衣扣敞着,颇有几分颓然的性感。
见黎冬抿唇不说话,祁夏璟朝她位置凑近,低头同她咬耳朵:“嫌吵的话,我带你回去。”
“没有,”黎冬摇头,垂眸躲开对视,轻声低喊他名字,“祁夏璟,我好像错过你了很长一段人生。”
如今他苦尽甘来,而她再也无法陪他走过最艰难的十年。
“那十年没什么重要的,”祁夏璟温柔地抬手揉她发顶,轻描淡写的口吻,
“当个笑话听吧。”
黎冬怔怔望着男人唇边轻
慢笑意。
“啧啧啧,看看祁夏璟这幅信手拈来的撩妹模样,谁能想到他以前那副拒人千里的鬼样子。”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于邮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右手搭上陈启肩膀,话里带着几分醉意,“弟妹我和你说,以前给祁夏璟告白的人可不要太多,什么样的漂亮美女没有?你猜他怎么说的?”
“他信誓旦旦地告诉人美女,”于邮没骨头似的瘫靠在椅子里,学着祁夏璟的模样挑眉,吊儿郎当道,“‘抱歉,我是单身主义者。’”
“放屁你单身主义者!居然比我和老陈还先找到对象,有没有天理了!”
祁夏璟笑看对面两人愤愤不平,骨节分明的手轻晃高脚杯,放至唇边轻抿,随即勾唇应下:“怎么不能信。”
“她不在时,我是单身主义者;她在时,我便是黎冬至上主义者。”*1
男人抬起眉梢,轻飘飘地反问:“有问题?”
“骚啊兄弟,”于邮佩服地竖起大拇指,“情话一套一套的,你是真的骚。”
祁夏璟风轻云淡地举杯回敬:“过奖。”
席间又是一片欢声笑语,功成名就的三人笑谈过去往事,祁夏璟自始至终都是满不在乎地笑着。
默默吃饭的黎冬只觉胸口闷堵,心上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地不住往下坠。
她终究还是匆匆起身,借由去洗手间,仓皇逃离包厢。
露天长廊外空无一人,凄清月色倒影在空地小池的清澈水面,波光粼粼,寒凉空气刺激肺部神经,倒是驱散些窒息的闷堵感。
黎冬出神地望着天上月亮,思绪放空地靠着长廊的木柱子。
“黎小姐。”
深埋记忆的陌生女声在耳畔响起,黎冬回眸看向长廊尽头的颜茹,就听女人礼貌而疏离地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时隔境迁,黎冬再面对女人时,也再不会是十年前的小心翼翼,微微点头:“颜女士,你好。”
颜茹做事最讲效率,开口便直奔要害:“你和祁夏璟在一起了,对吗。”
“是,我们在一起了,”黎冬口袋里的双手成拳,末了又添一句,
“也不会再分手。”
与人相争最忌讳自亮底牌,话出口的瞬间,她就知道这场角逐再难辨赢。
“......你就是把我哥哥抢走的人吗。”
未等颜茹再开口,女人身后的拐角处走出一名孩童,单纯的黑眸直勾勾地抬起望着她。
八九岁的孩子什么都懂,穿着一眼便知价格不菲的西装,黑白分明的眼,脆生生地又问黎冬:“你可以把我的哥哥还给我吗。”
“小宝。”
见祁厦不断朝黎冬走去,颜茹皱眉忙将孩子拉回到身边,又爱怜地蹲下身,动作温柔亲昵地为祁厦整理衣领,轻声道:“妈妈不是让乖乖待在包厢吗,为什么到处乱跑。”
祁厦乖巧站定,笑容纯真:“妈妈,我不想一个人和那些叔叔阿姨
待在一起,他们说话我都听不懂。”
“可这些你总要学会的,”颜茹揉揉男孩头发,“小厦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啊。”
眼前母慈子孝的场景再完美不过,月色昏暗也难挡颜茹眼底疼惜与宠溺。
眼神永远骗不了人,黎冬清楚无比地在女人身上,看到一种名为“母爱”的情感。
而这一刻,她却只觉得讽刺无比,血液在这寒冬腊月中宛如凝固,手脚冰冷到没有知觉。
不是说小学毕业前,见父母都只能通过视频会议吗。
不是说逃课就只能在冬夜跪上一夜、就要亲手烧毁喜欢的娃娃吗。
不是说,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满足成就感的工具吗。
那她现在看到的,又是什么。
这孩子名取为厦,夏上压着一个厂,又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