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铭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面上带着几分不大明显的喜悦。
他觉得陆书瑾天生就长了一副好骗的模样,方才在猪场的时候,眼睛里的不忍和怜悯几乎要溢出来,答应写手谕是十拿九稳的事。
他往屋里一看,果然陆书瑾坐在桌前,面前的纸上已然写上了字,他笑着走过去一瞧,笑容却顿时就僵住了。
只间那纸上的确是写了字的,但又被墨迹划掉,加上字体的丑陋,整张纸变得极其脏乱,他疑惑道:“陆公子,这是何意啊?”
陆书瑾站起身,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虽说我确实仿会了萧少爷的字迹,但我却不能冒名顶替他发号施令,此非君子所为。”
她这一句“非君子所为”,将齐铭噎得好久都说不出来话,瞪着眼睛看陆书瑾。
但陆书瑾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的,颇有文人风骨,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齐铭只得扯动脸皮,尴尬地笑了笑,说:“也是,陆公子高风亮节,实在让人钦佩,不过那些风餐露宿的工人该如何处理呢?”
陆书瑾说道:“就算我仿写的手谕能够将萧家侍卫暂时调离,但萧少爷岂能不知自家侍卫的动向?用不了多久便会发现这件事,从而怪罪到我头上。我掂量着,此事并不划算,我先前与萧少爷有些小误会导致了冲突,并非不可调解,回头待他消了气我再去认个错,就又能与他重修旧好。”
齐铭微微张了张嘴,约莫是没想到陆书瑾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神道:“我还以为陆公子知晓萧矜是何种人。”
陆书瑾愁苦地叹一口气,拧着眉道:“你有所不知,我在云城无依无靠,自打与萧少爷攀上交情之后,学府之中无人敢欺辱我,平日里待我都和善恭敬,但与他争吵后的这几日,我不知受了多少冷眼苛待,日子还长,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逼出海舟学府,不得不低头。”
“这萧矜着实可恶!但他向来跋扈,应当不会轻易与你重修旧好。”
“无妨,我多说两句好话,再不济我哭一场,总能打动他。”陆书瑾说。
齐铭这下没掩饰住,眼中流露出些许轻视来,话间不自觉带上些嘲讽,“想不到陆公子打算得如此清楚。”
陆书瑾抬眼看他,他便在一瞬又将神色敛去,清了清嗓子后说:“我能理解陆公子的为难之处,不过萧矜并非大度之人,你这段时日赶去认错,他极有可能打你一顿出气,我奉劝你还是过些时日为好。”
“啊?这可如何是好!”陆书瑾低低啧了一声,懊恼道:“那早知我便不与他争执了,我先前与他同住舍房,一日三餐皆吃的萧家饭,如今我只得自己买饭,手上的银两所剩无几,怕是要挨饿一阵子了……”
齐铭听闻,将面前的人从头到脚扫去,见她身着海舟学府的院服,衣摆之下隐隐露出一双布鞋来,寒酸得很。他转转眼珠,忽而心生一计,温笑着说:“陆公子莫担忧,先前你出言相救,齐某必会报答,我齐家尚有十余处猪肉店在城中
,若是你不嫌弃,我可将你安排进店做些闲工,虽银钱不多,但足够你果腹之用。”
陆书瑾等得就是这句话,在屋中的这段时间,她认真考虑过。
齐铭一张嘴就说出了她模仿萧矜字迹代笔策论一事,此事只有萧矜身边的那几个人知道,连夫子都瞒得住,而不在海舟学府的齐铭却能知道,就表明萧矜身边是有人为齐铭做内应,为他打探消息通风报信。
那齐铭自然就知道这几日陆书瑾与萧矜二人在学堂互不相干,没说过一句话,关系降至冰点。
萧矜派人围住了猪场,齐铭向她求一份仿写的手谕此事本就漏洞百出。先不说那侍卫个个都没脑子,拿了手谕就信,单是萧矜的那个字体,她就敢打包票萧家侍卫拿到手谕也是一脸茫然,完全看不懂。
且萧家侍卫一旦撤离,萧矜必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定然马上问罪过来再将侍卫调回,这样短的时间让那些工人清理猪场再重建,再引进新的猪苗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所以齐铭这个方法一开始就不可行。
他若不是个实打实的蠢货,那向她讨求手谕一事,极有可能是使了个障眼法,其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给萧矜传达一个“陆书瑾已经归于我齐家阵营”的消息。
再往前一推,齐铭这样做的,无非就是让萧矜与她彻底决裂,成为敌对。
如此行为,陆书瑾只想出了两个目的,一是齐铭脑子有病,这个时候还想与萧矜置气,假借她站队之事来挑衅萧矜;二是她身上有可以用之处,齐铭设计让她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再施以援手拉拢她彻底归于齐铭阵营。
陆书瑾认为是第二个,她觉得齐铭是盯上了她仿写字迹的能力,所以想利用她。
如此一来,事情就明了,陆书瑾一直坐在房中思考,罗列出几个方法一一推演,找出其中能够让齐铭上钩的方法。
所以从方才齐铭进屋开始,她就一直在引导齐铭的思维。
她起先说不会帮他仿写手谕,是害怕萧矜怪罪下来,导致她与萧矜的关系更加恶劣,没有挽回的余地,表达出要与萧矜和好的意图。
齐铭当然是不希望如此,是以手谕一事不行,他定会再找别的方法,于是陆书瑾顺势说出自己手头拮据,吃饭都成难事,将枝头抛出。齐铭果然上当,攀着枝头往上,要给陆书瑾安排进齐家名下的猪肉店做闲工。
此事与仿写手谕一样,都可以向萧矜传达她陆书瑾为齐家做事,但有一点不同。
在猪肉店做闲工,能直接接触到齐家的猪肉。
陆书瑾秉信着任何行为都有目的,任何目的都有原因,她觉得萧矜火烧猪场的行为从一开始就点明了,齐家的那些猪绝对是关键。
陆书瑾佯装惊喜,夸赞道:“齐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有你在我算是做不得饿死鬼了!”
齐铭笑了笑,自腰带上摘下个玉佩递给陆书瑾,说道:“你拿着这玉佩去城西荣记肉铺之中,给掌柜看,我今夜回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收下你。”
陆书
瑾喜笑颜开地收下,连连道谢,模样看起来欢心极了,半点没有做假。()
齐铭便差了马车将她送回学府,回到舍房之后天幕整个都黑了,陆书瑾洗漱之后,像往常一样看书到夜间,感觉疲了才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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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陆书瑾跟着齐铭出海舟学府一事根本就瞒不住,第二日去了学堂,蒋宿就满脸古怪地问她:“你昨日,跟着齐铭出去了?”
陆书瑾一边翻开书页一边应了一声。
“为什么?”蒋宿像是很不能接受这件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萧哥很厌恶齐铭。”
陆书瑾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少年之间的义气,她昨日的行为在蒋宿眼里等同于背叛萧矜。
她转头,那双淡无波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蒋宿,没什么温度。
蒋宿被她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被盯得难受,撇开视线问,“怎么了,我说错了?”
“蒋宿。”陆书瑾用非常冷硬的语气道:“海舟学府门槛极高,我身无分文单凭一支笔杆考进来,日夜苦读寒窗十年,为的是日后通过科举光耀门楣,不是为了来学府与谁结交兄弟的,你能明白吗?”
陆书瑾平日里虽不大喜欢搭理人,但每次与她说话都是能得到回应的,且态度温和笑容干净,从不曾见她冷脸发怒,眼下冷着声音说话,真把蒋宿吓到了。
这些日子陆书瑾一直被萧矜带在左右,蒋宿已然将她当成了自己兄弟,但现在听她说了这句话,后知后觉陆书瑾进海舟学府是真的奔着科举而去的,跟他们这些混日子的纨绔终究不是一路人。
然而面对陆书瑾这样的人,蒋宿纵是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他愣愣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齐铭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心点。”
陆书瑾又笑笑,恍若冰雪初融:“我知晓,昨日他登门道谢,我将谢礼推脱,并不与他多纠缠,多谢你关心我。”
蒋宿见她脸上又有了笑容,心里顿时松一口气,再不敢多问了,于是陆书瑾一整日都十分清静。
下学之后,陆书瑾回舍房换下了院服,拿着玉佩直奔城西的荣记肉铺。荣记肉铺与想象中的不同,陆书瑾以前在杨镇的时候曾远远看到过一家卖猪肉的店铺,被劈成两半的猪用铁弯钩挂在门外,血水顺着往下滴着,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还有一些切下来的肥肉以及不要的内脏全部堆放在一起,臭气熏天。
但荣记肉铺却干净,店面是两开的,一进门就是侧着的柜台,里头并着红木桌子,上头摆着猪的各个部位分得仔细,用网纱罩住,还有些大块的,挂在后头。
空中也有血腥味,但不浓郁,陆书瑾扫视一圈,才发现铺子两个角落挂着小炉子,也不知点了什么驱味儿。
掌柜正在躺椅上睡得正香,陆书瑾在肉铺转了一圈都没能将他惊醒,她只好走到柜台旁用手敲了敲柜面,“掌柜。”
这一声才将他唤醒,掌柜的忙直起身来看他。
是个看起来年岁上四十的男子,身体有一种算
() 不上强壮的胖(),耷拉着眼皮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陆书瑾仔细去瞧他的脸?()?『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发现他脸色暗沉,堆积色斑,看起来萎靡不振,身上又有一股未散尽的酒气,猜测是个酗酒极凶的酒鬼。
她笑笑,说道:“我打扰掌柜的打盹了?”
那掌柜摆摆手,打了个哈欠。
陆书瑾将玉佩拿出来搁在桌上,说道:“是齐公子要我来的。”
掌柜见状,神色当即一变,眯着眼睛笑起来,从柜台后绕出来不动声色打量她,笑说:“原来是陆公子,等你许久了呢!免贵姓孙,全名孙大洪,你叫我洪哥就好,昨儿就接到少东家的吩咐了,要多照料你。”
“多谢洪哥。”陆书瑾笑着,“我平日在海舟学府就读,是以下了学才能来,见谅。”
“海舟学府,好地方!”孙大洪道:“无妨,这几日云城猪肉抬价,生意大不如前,好些时候都无人,没那么忙。”
“那我能来做什么事?”陆书瑾问。
孙大洪将她看了又看,皱眉道:“这切肉上肉都是劳累活,陆小弟的手是拿笔杆的,可不能累着你,不如就记账吧,正好我们店铺上一个账房先生走了,我识的字不多,只能随手记个数量,这几日的账都没记呢,你誊抄就行。”
这正合陆书瑾的心意,她点头道:“那就多谢洪哥了。”
孙大洪笑说没事,带她去了柜台后方,搬来一个带靠的木椅,掏出账簿和墨笔来,再拿出了几张纸摆在旁边,指着说道:“这纸上便是我这几日随手记的买卖,有什么看不懂的可直接问我就是。”
陆书瑾拿起来看了看,发现孙大洪没有说谎,他的确识字不多。
纸上面大多都是一些简单的数字,还有些显而易见的错字,她又翻开账簿,看见上面整齐的字体,统共记录了日期,一桩买卖出多少斤两,多少银钱,字体工整干净。
陆书瑾一边提笔写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洪哥,上一个账房先生似乎对此活计做得相当认真,是何缘由离去了呢?”
孙大洪道:“辞工了,许是不满意工钱吧,账房先生都是少东家直接安排人来的,我也过问不了那些事。”
陆书瑾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按照纸上凌乱的字体去分辨一桩桩买卖,再誊抄在账簿上。
她发现如今的猪肉已经飞涨到八十文一斤了,翻看前面的记录,也不过才四十文,也就是说萧矜这一举动,让猪肉翻了一倍的价钱,买卖骤减。
“洪哥,如今猪肉涨价,来买的人少,那若是砸在手里岂不是浪费,如此一来又要降价,那还何须涨价呢?”她发出疑问。
孙大洪躺会躺椅上,晃了晃脚说:“现在的猪肉主要销卖不是给那些买不起猪肉的人,不管价格降多少,那些人买得都不多,主要是往富裕人家送的,一买就买好些斤呢。”
陆书瑾心说也是,现在涨价,赚得都是富裕人家的钱,贫困人家便是在猪肉不涨价的时候买得也少。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掌柜闲聊,将这
() 几日的账全部誊抄完之后,天色渐晚,陆书瑾却没有赶回学府,而是去旁处的面馆里买了碗面对付晚膳,又回到肉铺帮忙。
孙大洪要关门,一边清扫地面一边道:“这肉放到明日就不新鲜咯,又浪费了。”
“那要如何处理?”陆书瑾帮忙扫地。
“自然是记录斤两之后送还原场,现在猪肉的价格绝不能落下去,哪怕是扔了也不会降价处理。”孙大洪带着陆书瑾将肉铺清理之后,关门时掏出了绳子串的一把钥匙,上头串了三把,他用其中一个上了锁,转头对陆书瑾道:“辛苦你了陆小弟,快些回去吧。”
陆书瑾与他客套两句话,这才打算回家,正巧碰上一个拉车的拉面前招揽客人,陆书瑾就将他拦下。
她想着这几日都得来这肉铺忙活,便于拉车的商量一下,要他这几日都于这个时间来荣记肉铺。拉车的小哥欣然应允,谈好了这笔固定生意,欢快地将她拉回海舟学府。
陆书瑾今日在誊抄账簿的时候,发现账簿上的字体墨迹皆相差无几,这是很古怪的一件事。
账目本就是一笔笔记上去的,墨迹和字迹会根据记录日期有轻微的不同,但那账簿上前头的字迹以及墨迹干涸程度都完全一样,这就代表那些不同日期的账目全部都是在同一时间写下的,并非是真正的账本。
且柜台的脚边有两个抽屉,上头一个放着账簿之类的杂物,下面一个抽屉却上了锁。
账簿是随拿随用之物,若要记账那就不可能将账本藏得极深,陆书瑾怀疑真的账本就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掌柜孙大洪只有三把钥匙,一把开店铺门锁,一把开自家门锁,余下的那一把,就极有可能是开那个抽屉的锁。
陆书瑾回到舍房时,刚点亮灯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发现中间的大屏风往萧矜那边偏了足足有一尺,是深怕她看不出来有人曾来过这里似的。
好好的挂着锁,平白如故被人闯了屋子,陆书瑾又慌张又觉得无奈,她先将东西大致检查一遍发现什么都没丢,唯有桌子上多了一个东西。
是一封面皮没有写字的信,她关上门点了屋中所有灯,坐在桌前将信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
展开之后,率先看见纸上神似楷书却又带着几分不羁气息的字体,撇捺之间充满肆意,却写得相当漂亮。
只是字的内容她不大懂:
落花:瘟肉,手绢:常肉。日:四十,月:三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别对应: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
旁的再没有了,她疑惑地来回看了两遍,都没能找出其中能看懂的地方,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将纸折起来随手压入叠放的书本之中。
陆书瑾第二日想了个办法,她吃早膳的时候,问食肆的厨子买了些面粉包在帕子中,晌午回了一趟舍房,将面粉倒入小盒子中又兑了水,揉得黏黏糊糊的,盖上一层布。
待下课回去,那团面就发好了,变得软软的,可以捏成任意形状。
陆书瑾揪下其中一团包在帕子里,像昨日一样换了衣裳出学府前往肉铺,只不过今日她特地在酒楼前停一停,买了几两闻起来就香的上乘酒,花了她不少银子,想起来心就一抽抽的疼。
她去店中时,孙大洪已经喝得半醉,呼噜打得震天响。
陆书瑾将小酒坛搁在桌上,并没有叫醒他,而是搬了个凳子在店门口坐着玩。
此时天还没黑,路边几个店铺的老板嗑着瓜子站在边上闲聊。
“你说咱们城西的人是惹了什么太岁,怎么怪病就接二连三地出呢?()”面馆的老板叹道。
“我看八成就是传染病,只不过须得接触多了才能染上,不然怎么一病病一户呢??()?『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嗑瓜子的老板娘说。
“别提了,前头巷子里住得王家人,一家七口全给染上了,这几日皆在医馆躺着,也不知病情如何了。”
“没用喽,跟上次李家的人一样,救不了了呗。”
“你积点口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