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芹自以为摇了个上上签,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兴奋的情绪里,时不时就往陆书瑾身边凑。
萧矜多次从中作梗,一发现叶芹靠近,就立马用眼神驱赶她,将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叶芹进行非常薄弱的约束。
一直到最后一组,即萧衡与何湛一组的到达,也正赶上午膳时间,萧矜才赶忙催着叶芹和陆书瑾二人回到先前的屋子里。
萧衡提前派人在寺中打点好,午膳也是由寺庙提供,虽是一桌素菜,但闻起来却十分香,众人逐一落座。
萧衡虽然来得慢,但看起来气息平稳,神色从容,较之叶洵累成狗喘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他笑道:“是谁拿了彩头?”
蒋宿举了下手,积极道:“方才我与季哥商量过了,他说将扳指让给我。”
萧衡便道:“待下山之后就给你,难得朔廷也会将东西拱手让人。”
季朔廷听了,笑着说:“萧二哥这话说得,我何时成了小肚鸡肠之人了?”
萧矜点头赞同:“没错,他就是小肚‘季’肠。”
几人笑过一阵,菜上齐了,上菜的和尚鞠礼退下,顺道将门带上。后院靠近湖的这一带像是提前就打点过,附近没有一个和尚逗留,除却风声之外没有旁的杂音,安安静静的。
陆书瑾喜素菜居多,爬了一上午的山早就饿得不行了,桌上的菜十分合她的胃口,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只管埋头吃。
这次叶芹被特地与陆书瑾隔开了,没人再给她夹菜,一些放得远一些的菜她也不会动手去夹,只吃面前的几道。
正吃着,萧衡突然开口,“本以为这次回云城捞得是个简单差事,却没想到一连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事情却少有进展,着实棘手。”
方晋和何湛约莫是这几天都辅助萧衡办案的,听了此话也同时拧紧眉头,说:“此案不难了,刘家与齐家贪污官银已是板上钉钉,从假账到藏官银等诸多证据皆已整理分明,萧大人直接定罪即可,不知萧大人还为何事苦恼?”
萧衡叹一口气,道:“若是如此定罪,我是担心会牵连到叶大人。”
话一出,几人同时看向叶洵。
叶洵这会儿已经没有累成狗的狼狈模样,他正襟危坐,面带微笑道:“萧二哥何出此言?那官银一事我爹并不知情,如今事情翻出,我亦跟着萧大人忙前忙后处理此事,怎么会扯到我叶家身上?”
萧衡笑道:“我并非意指叶家与贪污官银一事牵扯,只是叶大人乃是云城知府,掌云城所有大小事宜,其下之人贪污这么一大笔官银,若是如此定罪岂非坐实了叶大人的失职?”
叶洵从容应对,“多谢萧二哥的忧虑,不过官银贪污亦是我爹这两年相当头痛之事,命我暗地里追查,一直未曾停过,倒是多亏了萧小爷误打误撞,翻出了此事。”
萧矜听闻,眉毛扬了扬,并未说什么。
“如此,就太好了。”萧衡笑
道。
几人都在打着太极说话,即便是陆书瑾这个局外之人,也听不出什么信息,且在场几人之间的关系也扑朔迷离,十分奇怪。
萧矜与季朔廷自是一伙这毋庸置疑,方晋似乎与萧矜关系也不错,先前刘全,火烧猪场以及叶洵抓她那次方晋也都在场。可何湛倒是与萧矜关系极差,与萧衡又亲近,不知什么立场,叶洵自是站在对立面,但与何湛关系也不赖。
不知道是太会演戏,还是真实关系就是如此,陆书瑾看不明白。
唯一一个能看明白的就是叶芹,她是跟谁都关系很好。
陆书瑾想着,不经意地朝叶芹瞥了一眼,却发现叶芹正在朝她使眼色。她有话要与陆书瑾说,但先前有几次都被萧矜给阻拦赶走,显然还没有放弃。
陆书瑾方才一直在想,萧矜今日一再阻拦叶芹与她亲密许是有自己的用意。既然他不希望她跟叶芹单独相处,那她今日就暂且与叶芹陌生些。
她佯装没看见叶芹的挤眉弄眼,平静地移开视线。
叶芹的双肩瞬间耷拉下来,撇着嘴角,用一副不大高兴的表情吃完了饭。
几人饭饱酒足,去了里屋坐着休息,陆书瑾自己在外屋站着,萧矜与季朔廷则结伴出去。
不一会儿,叶芹的脑袋就从窗子探出来,轻声喊道:“陆书瑾——”
陆书瑾转头望去,“叶姑娘何事?”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叶芹冲她小幅度地招手。
陆书瑾站在原地没动,道:“就在这说吧,刚吃完饭不想走动。”
叶芹神色一顿,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但终是顾虑里屋的人,最终还是没说,声音也小了许多带着些许失落,“那、那以后再说吧。”
她的脑袋从窗子缩了回去,再没了声音。
陆书瑾见状,难免心口发闷,对她来说,去拒绝一个人的善意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叶洵不是好人,叶家人恐怕也没几个干净的,可偏偏摔坏了脑子的叶芹如此纯真,仿佛丝毫不被淤泥所染,待人真诚脾气又柔软,实在让人不忍心冷漠以待。
更何况她还待陆书瑾十分热情。
坐了片刻之后,陆书瑾觉得乏味了,便也自己出了门,打算在寺中到处转转,毕竟上次来因为人太多,也没去别的地方。
宁欢寺非常大,他们吃饭的这个地方不过是其中一方别院,只不过这里建筑都相同,若是不注意记路就很容易迷失方向。
正赶上午膳的时间,庙中的和尚都在房中吃饭,外面几乎看不见人。
陆书瑾记忆力好,不会迷失在其中,从别院外面绕了一刻钟后,又觉得脚跟开始疼痛,爬山上来的痛楚还未消减,想着待会儿还要走路下山,便不再折磨自己的双脚,打算先回屋休息。
结果刚回去,就看到湖边站着叶芹与季朔廷二人。
她脚步一顿,没再往前。
距离有些远,陆书瑾听不到二人说了什么,就见季
朔廷冷着脸,忽而往湖里扔了个东西,继而转身就走,脚步匆匆行过栈桥,进了别院之中。
叶芹倒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盯着湖面一动不动,像是在难过。
陆书瑾想起先前蒋宿所说的话。其实大家都在的场合之中,叶芹要么黏着叶洵,要么就是凑在萧矜身边,现在多是与陆书瑾亲近,并未见她有靠近过季朔廷,陆书瑾本对蒋宿的话持有怀疑态度,但却没想到方才无意中撞见的这一幕,倒是坐实了猜想。
但她也没想多久,因为她看到叶芹忽而动身,径直扑到了湖中去!
“叶姑娘!”陆书瑾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赶忙朝湖边跑去。
叶芹约莫是为了捞方才季朔廷扔的东西,寒冬腊月的湖水刺骨冰凉,哪怕是身体极为健壮的男子也无法忍受,但叶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就在陆书瑾跑到湖边这一段的路程,叶芹已经半个身子没入湖中去。
“来人啊!来人啊——!叶姑娘落水了!”陆书瑾嘶声高喊,见叶芹一个劲儿地往湖中去,也顾不得其他,踏入湖中去拽她的衣裳,“叶姑娘,叶姑娘!”
一踏入水中,寒冷至极的湖水瞬间就浸透了她的衣裤,棉花吸饱了水,将她身体的温度极快流失,冻得她颤抖不止,咬紧了牙根喊:“叶芹!回头!别去了!”
叶芹听到她的声音,转头看她,脸上布满了液体,不知道是扑腾的湖水还是泪水,她说道:“不对啊,我不是摇了上上签吗?为何他把我的东西扔了呢?”
陆书瑾心中一紧,此时已全都明白。
叶芹大约是想送季朔廷一个东西,今日几次三番想要与陆书瑾独处就是跟她说此事,但先前头几次都被萧矜阻碍,最后一次无人阻止,却是陆书瑾自己拒绝。
而后她一个随口而出的谎言,成了叶芹决定行动的关键。
陆书瑾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愧疚,她看着叶芹泪莹的双目,一阵阵地难受,涩声道:“对不住我骗了你,你摇下来的不是上上签。”
叶芹皱着眉毛,瘪嘴委屈,“陆书瑾,我不识字,你不能骗我。”
“下次不会了,咱们先上岸好不好?”陆书瑾拽住了她的衣袖,死死地收紧冻僵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我教你认字,日后你就能自己识别签子了……”
陆书瑾先前的喊声叫来了别院里的人,萧矜是第一个出门的,当即就看到陆书瑾与叶芹两人半个身子都泡在湖中,瞳孔骤然一缩,扭头冲里面怒喊:“季朔廷,滚出来!”
其余几人跟在后面,一出来皆看到这景象,俱是一惊,纷纷往湖对岸赶去。
叶洵也冲得极快,嗓子喊劈,“叶芹——!”
萧矜动作最快,大步跑过栈桥来到湖边,陆书瑾见了他赶忙喊:“我抓住她了!快救我们上去!”
叶芹离岸最远,湖水没在她的肩胛处,但她并没有挣扎,只是说道:“我的东西还在湖里,我想去捡起来。”
“不可以,别乱动!”陆书瑾厉声制止,“让你哥哥
捡就是了,咱们先上去,千万别再往里走了,会连累我的。”
叶芹一听果然不再乱动,甚至回头往陆书瑾身边走,轻轻地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去捞东西……”
陆书瑾抱紧了她,分明这湖水寒让人战栗不止,她却能在后脖子上感受到叶芹手上那微弱的温度。
萧矜见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下意识指着叶芹喊道:“叶芹你把手撒开!”
叶洵紧跟在后面,惶急道:“别撒别撒!抱紧了,哥哥现在就救你上来!”
陆书瑾也不敢松手,抱紧了她费力往岸边走。她离岸并不远,只不过因为身上的棉衣浸满湖水,沉得千斤重,靠自己的力量根本爬不上去。
好在萧矜来得非常快,蹲在岸边道:“陆书瑾,把手给我!”
听到他的声音,陆书瑾立马将手伸长,下一刻纤细的手腕就被温热的手掌紧紧扣住。
她浑身冰凉,萧矜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就变得无比明显。
他此刻也顾不得会不会捏疼陆书瑾了,只加重了力气将她猛地朝岸边拉来。
叶洵也跑过来帮忙,被萧矜一肩膀给撞走,“别碍事。”
他将陆书瑾和叶芹两人拉到岸边,在陆书瑾的配合下,成功从湖水里爬出来,再转头将叶芹也一起拉上来。
陆书瑾仅湿了半身,但叶芹几乎全身浸透,一上岸两人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包裹住每一根骨头,牙关不停地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洵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叶芹身上,厉声道:“叶芹,出门前是如何答应我的?!一个错眼就敢往湖中跑,命不要了么?!”
叶芹颤抖得厉害,说话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哥哥……捞……”
陆书瑾转头,想到若是她能在此之前听叶芹说一说话,劝一劝她,又或是没有骗她摇出来的是上上签,或许叶芹也不会将东西送出,更不会跑去湖里。
此事与她关系虽不大,但她也很难从中摘出来,便强忍着寒意,断断续续道:“叶少,叶姑娘……是想去湖里……捞东西。”
话刚说完,一方柔软的锦帕就覆在面颊上,将她脸上沾的湖水从左到右给擦去,陆书瑾一转头,就见萧矜正耐着性子给她擦水,一双轻浅的眸认真而专注。
“手抬起来。”他擦干了陆书瑾的脸,将锦帕捏在手中,拎起陆书瑾浸满水的衣袖用力拧出其中水分。
陆书瑾愣愣道:“我还以为……”
方才见萧矜情绪那么激动,陆书瑾都以为自己要跟叶芹一样,挨一顿批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