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是全家自赶往宛安县来,吃的最满意的一顿饭。
饭菜热气腾腾,进入口中,从口舌一路暖到胃里,油盐加的恰到好处,鲜美又不遮掩食物本身的味道,不像途中为了食物保鲜和提高味觉,使劲儿的加盐加油,压根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舒舒服服的吃完饭,屋内已经黑蒙蒙的,豆大的油灯左右晃悠,可见度极差,看父亲想要离开,蔡盛赶紧说道:
“宛安县小半天就能到,都已经到这儿了,也不用急,我们要不在这里休整一天再去?”
蔡彭从来的时候就看到儿子一直在往澡房看,甚至还专门打听,肯定是洁癖犯了,想趁这个机会清洗一番,他没有点出来——自己今日没有见到韩羽,正觉着遗憾呢,也就顺水托舟的说道:
“那就修整一日,后天再去县城吧。”
医院居住环境和饮食都算不错,但不是独门独院,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曹良心里不太喜欢,好在只休息一天,也在她的容忍范围内,不过她还没说话,蔡汶就高兴的欢呼起来:
“好啊,我要和何宁继续踢毽子,玩木头人!”
幻想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睡着的蔡汶终究没玩上毽子和木头人。
上午的何宁还有识字功课,找过去的蔡汶跟着背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呦呦鹿鸣和采薇,好不容易两个人把字认了,诗也背下来了,终于能玩的时候,说好话又使钱,好不容易拿到今天澡房名额的蔡盛,直接把她提拎走了。
澡房温度还算适宜,但光着身体,体感还是偏低,隐约有鸡皮疙瘩正快速出现,蔡汶皮壮的像牛犊,但曹良还是担心冷久了会生病,戴上新买的‘搓澡巾’就对着蔡汶使劲儿搓泥,她手不熟练,蔡汶身上泛疼,立马开始左闪右躲,就是不让母亲动手。
看母女两个人都不熟悉的样子,旁边的大妈不免劝道:“小孩皮嫩,你别用那么大的劲儿啊,再说,这身上没泡透呢,怎么搓的下泥?你先用湿布多擦几下嘛。”
说着,大妈还亲手示范给曹良看。
曹良道谢,两人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一起,旁边的儿媳也跟着搭话,再加上其她的成年人,话匣子打开就止不住,从曹良说外地的风土人情,聊到各自家里的老少男人,最后又扯到女儿的婚配,听的曹良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拖到十五先结婚,再从自家住个三年再去夫家……这是什么婚俗?
曹良跟着夫家,每隔两三年就要换新地方居住,以年为单位的搬迁,足够让她了解一地的风俗,婚嫁就是其中之一,她十多年来辗转的地方也不少,都是家中的女儿早早的被嫁出去,年龄越来越小,有些极端的,新婚夫妇年龄甚至不足十岁!
其实,若是十四岁,还未出嫁前的曹良,对此还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毕竟她从小接受的是封建女性教育,也就是孝敬公婆,服从丈夫,绵延子嗣等等。
不过她的公公,也就是研究医学的蔡彭明显不能以常理论之,对方喜好专研养生,
提出来各种新理念并拿自己尝试,其中就包括了生育时间,他认为天葵和通精出现只是阴阳之气显露,并非鼎盛的时刻,要等到二十和二十三岁才是恰到好处的年龄,这时候生育的小孩才会健壮、长寿。
为了验证这点,蔡盛和曹良成了他的实验品,蔡盛是他和妻子在正好的年龄生育,身体果然极好,就是妻子受不了到处流浪的日子,离婚再嫁了。而曹良,她当时还只是一个嫁入夫家的小姑娘,即便是心里惶恐不明白,也得服从安排,就是蔡盛这个混蛋,年龄到了忍不住,让她没等到二十岁,提前两年就怀了孕。
即便是这样,晚孕的时间也能够让曹良感受到区别,蔡汶打小就能折腾人,现在大了,更是精力旺盛的让人头疼。
而除了小孩,她的身体也不一样,曹良对医术不感冒,但耳闻目染间总会学上一些,再加上那些权贵妇人不便让丈夫和公公诊治,那她就成了最好的中间人,曹良得以见到大量的其她女性,都在被生育带来的疾病折磨,身体差的出奇,而她呢——大冬天的跟着家里人远行,除了疲倦外能吃能睡,还有什么比这更直观的例子?
曹良越发相信公公,她也想让女儿晚几年,再差也得到自己当初的年龄生育,可这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夫家?
这件事一直让她犯愁,甚至随着女儿越长越大而即将成为一块心病,她怎么也没有没想到宛安县的风俗,正好能让女儿在十八岁后生育!
只是,不知道为何,曹良听这些妇人们随口说的‘尽孝’,总觉着心里不是很舒服。
那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不是这个理由的来源是模仿男人守孝,背后有暗指活人当死人守的晦气,而是……好像尽孝三年之后,自己的女儿就不再是自己的‘女儿’,她还完了母家的养育之恩,从此就这么归入夫家,再也没有了瓜葛似的。
曹良不喜欢这种想法,她皱着眉,边给蔡汶穿上衣裳,边听得身边的大妈骂起来最近上门求亲的人家。
“我呸!都是牲畜养的东西,我留女儿三年干点活儿又怎么了,还想要钱,可真是想的美!”
旁边的老妇人接话道:“害,话不能这么说,夫家肯定觉着亏嘛,等我儿大了娶新妇,别说留家了,赶紧过来干活才是要紧的,蚯蚓田鸡场和豆坊哪个不要人手?去了就有钱赚的!”
“数数都不会,儿媳能进去个屁?咱们俩的女儿才算聪明嘞,管饭还每天都有钱赚,以后说不定还能混个管事,给几厘的分红呢,新妇去当个小工也就是混个饭吃,哪有女儿赚得多?”
“就是!以前哪有这些事?就是想过来抢钱,不要钱的,又想让儿子学楮五,也就是嘴上说着学,心里还不是想抢我女的工位,说什么新妇是婆家的人,三年孝都尽完了,那就该把工位给他儿……我可去他的吧!”
角落里,有个年轻点儿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妇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一声:
“想得美,也不看魏裳同不同意,就左一个徭役,右一个兵役的。一年能
有半年不在家,
她疯了招个男人当正式工?”
听到这里的曹良眨了眨眼,
她突然发觉,本地三年尽孝的规矩,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是长期传下来的婚俗,而是因为村里三个支柱产业正在产生的斗争与博弈,博弈的对象,是父家与夫家在争夺对女儿的控制权。
事实也的确如此。
其实务工的女性得到的收益算不上多高,普通女工一年下来,也就是比成年男性劳作收入多上个五百来钱的样子,但一个十三四的少女能够达到这样的收益,足够让父家和夫家重新审视她的价值。
很明显,双方都想将这份价值吞噬殆尽,不过工厂无法容忍女工每天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赶路上,两里路走一个来回都得小半个时辰,更不要说两个村之间,一旦嫁人,她基本上就不能继续从事本村的工作,这多出来的价值就会消失。
一部分夫家是不介意这点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得到这份多余的价值,只要求她的劳作和生育。
不过,父家对嫁女儿损失的收益是非常不满的,尤其女儿的损失的收益无法依靠娶进来的儿媳快速弥补。现在招人要求的学识越来越多,儿媳不一定竞争得过她人不说,还弥补不了时间的差距——除非特别厉害,魏裳和韩羽都是优先提拔老人。
面对损失,父家便希望通过三年尽孝之类的手段再继续多拿些,但女儿本身的发展极其难以衡量,魏裳、韩羽这样的自己女儿肯定当不了,可在她们手下当个年能落个两三千钱的管事却还有很盼头的,这才两三年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要是女儿嫁出去,把职位舍了,到时候突然增加管理岗位她没排上……那可真是亏死了。
这样的情况不是危言耸听,村里真有人家的女儿错过了升职加薪的大好机会,现在那家人还在呕血呢!
庞大的利益,再加上感到遭受损失(发现有利可图的)夫家想过来分一杯羹的,村里每对父母都开始愁起来女儿的婚嫁。
而这样情况的出现,韩盈很早就知道,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推动的。
除了豆坊韩盈不管之外,其它产业都是她一手规划,女工们工作量和工作支出同样是她定下来,韩羽和魏裳在一定范围内灵活调整的,这个收益比男性高一点儿,能够覆盖自身生产时的损失,但无法覆盖男性兵劳役顾他人替代的支出。
定这么个工资的原因,便是韩盈在做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
在女儿能够创造和儿子等同的价值,且无法被儿媳替代,嫁出去的夫家不能用彩礼弥补未来的损失时,她的父母是选择让女儿留在家里招夫,还是坚持把她嫁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