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当真是说道刘彻心里了。
古往今来,能留名史书的王侯将相,大多是一等一的猛人,在其所在的时代,属于最顶尖的人中龙凤,只是全堆在史书上,人数多了,所以看着他们的事迹,便觉着升职容易起来,可真放到官场,对于九成九的人来说,连升三级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奇事!
韩盈的身份太低,一个县级别的医曹,仅仅是升到郡医曹,中间就得三个级别等着,而郡医曹放在郡守面前,也不过是办事的属官,中间更是隔了数个层级,更不要说还有官吏之间的鸿沟,黄河决堤关乎十六个郡,郡守的职位当真是不够看。
可要是提个够的职位,那不是升职,是跳,一跳跳十来个层级,多少官吏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谁看了不发疯?一起把韩盈活撕了都有可能。
出现这样的心理,其实也怪不得这些官吏,官僚晋升体系的设计,除了维系国家运转外,还有更加隐秘的作用,就是吸纳整个社会的优秀人才,并利用层级晋升的规则,将他们的寿命逐渐耗死在其内,毕竟资源有限,顶级的食利者就那些,必须限制底下人往上爬的速度,这种温和的办法,总比不断引发混乱强。
而对于深陷升职陷阱的官吏们来说,既然大家都被耗死,那就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但他们绝不允许有人能打破这样的现状,想要不引发妒恨,除非这条道他们也能学,又或者,它就是在已经有的‘旁道’中。
麻烦的是,韩盈现在无大功,既然是先提后做,那她能提,别的官吏怎么不能提?治不了黄河,目标小点,治个县、治个郡升个只升个两三级对他们来说也是能接受的,可这样一来,别说刘彻能不能接受,他上哪儿给底下的官员找出来这么多的职位?
甚至,底下的官吏还会认为刘彻喜好挖掘河道等基建,觉着能以此邀功升职,不顾本地情况强行驱使平民兴建各类工程,空耗民力不说,更是要害死无数人。
所以如今能给韩盈走的,就是文官所鄙视但又能接受的旁道。
这旁道,首当其中便是外戚,家天下的时代,血缘才是最亲密的政治关系,皇帝提携老婆父兄、自己的亲舅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窦婴、田蚡能做丞相,哪怕是凭借着战功被封大将军的卫青,前期也是靠着外戚的身份从奴隶中翻了身。
其次,便是更加有名的从龙之功,打天下的手下、皇帝做太子时的旧人,做为皇帝的心腹,自然能够越级提升,平步青云。
以上两种,算是最为常见的情况,可惜韩盈都用不了,好在除了它们外,还有一种较为少见,却也能被官僚们接受的情况,既,在玄学层面,为皇帝统治的合法性提供合理证明。
汉朝对迷信的热衷,并非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开始,而是要追溯道刘邦时期,当时的刘邦面临着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既然他能在乱世举兵反抗秦朝当皇帝,那异姓的诸侯也可以在汉国生乱之时,进攻汉国杀了刘家人当皇帝。
面对这样的危机,刘邦连同大臣提出了天命的概念,并编造了大量的证据去证实它,用来洗脑平民和诸侯王不要造反,而往后的惠帝、文帝论证自身统治合法性,乃至景帝改立太子的时候,都用过相同的手段。
这些手段中,有些看起来一眼假,诸如与龙交合,梦日而生,连陈胜吴广这样的农民起义前都会伪造篝火狐鸣,不见得大众分不出来前者的漏洞之处,但如相面这种,有一定逻辑和准确性,真能预言一部分人未来命运的能力,便让人开始半信半疑,而某些非常人所能做到的事情,就真能唬住不少人。
比如刘邦的人生,他起义时已经年近百半,在旁人眼中没两年就要死的人,结果短短四年的时间就领兵打下了天下,从一介布衣成了皇帝,这种前无古人的事迹,谁看了不心里嘀咕对方真的有什么‘天命’在身上呢?
而韩盈不足二十岁的年纪,既知水文,又懂农畜,还已经立书著作,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也是有点奇异在身上的。
刘彻将她放在往祥瑞分类,很合乎朝中大臣的认知,只要封的不过分,都不会太当回事。
只不过,刘彻认为的不过分,和朝中大臣认知的不过分肯定是两回事。
“黄河决堤,十六郡乃至朝中不知多少人打算滞财役贫,收拢田地,韩婴之策,救了这十六郡的黎民,却也是绝了他们的财路,若是此策朝中大臣都知晓,那做起来的结果,怕是比马邑埋伏的结果还要差。”
说此话的刘彻心中不由得生了火气,偏偏面对现实,他也得低头,压下愤怒,他继续说道:
“好在这些事情分开做,不联系在一起,也能瞒过朝臣,只是这样一来,能与外界论韩婴之功的,也就这农畜经,单它的话,朕担忧仍不能服众。”
昔日刘邦曾经与大臣们约定,非刘氏不可封王,非功者不可封侯,韩盈如今不过是五大夫,在二十爵位中是第九位,不说有食邑的亭侯,就最低的关内侯,也是十九位,十连跳,哪怕有许负的前例在,肯定还是要有人撕一撕这献农畜经的功劳能不能封侯。
利益在前,有人眼红很正常,不过,这将自身做为论证皇帝是天子,受天眷顾的存在,依靠除了自身的奇异性,最重要的是皇权,尤其是皇帝本人的认可,反过来说,封的不只是韩盈,是皇帝,她拿出来的是农畜经这种利国利民的好物,又不是诱哄皇帝寻仙炼丹,不赞同此事的人,其心可诛!
可惜这样的话,桑弘羊只能在自己心里想,说出来那就是挑拨君臣关系的佞臣贼子,承受不起朝中大臣集火的他只能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
“韩婴身为女子,若无侯爵护身,那特职于她也不过是一句空谈,况且如今正需要些振奋士气的好事。”
说到这里,桑弘羊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上了点眼药:
“有鸣雌亭侯在前,想来愿国家安定者,大多会赞同封韩婴为侯吧。”
赞同的愿意让国家安定,不赞同的呢?岂不是就是乱臣贼子了。
“你
倒是促狭!”明白潜台词的刘彻冷哼一声,桑弘羊的话也的确给他了提醒,正好可以拿此事做个试探,辩辩朝中之人的忠奸,而除了封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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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已有打算,此事你不必插手,倒是那韩婴,身体如何?能否经得起舟车劳顿?”
舟车劳顿?
桑弘羊迟疑了片刻,回道:“三年前见她时,和寻常妇人差不了多少,如今身体如何,臣也说不上来,倒是今年有从宛安县压送瓷器的输官,听他说韩婴身高七尺三寸有余,这比不少男子都高,着实令臣不敢相信。”
“竟过了七尺有余?这可当真是奇异了!”刘彻脸上多了几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喜悦:
“如此体格正好!这黄河决堤之事涉及那么多郡,她不来一趟长安,如何与各郡协调粮、迁民出郡?既然能撑得住,便让她来长安谢恩吧。”
六月赶路,赶回去的时间说不定正好是八九月的三伏天,桑弘羊想想就觉着要命,可事情也的确如刘彻说的那样,涉及多郡的安排她不来参与组织,只在山阳郡等人过去,那中间肯定会因为沟通不足出无数问题,指不定会死多少人。
而且,侯与侯之间的区别也是天上地下,靠祥瑞封侯,终归比不得军功封侯有实力,受人尊敬,十六郡中也不是没别的侯爵,她要是想行事,同样跑不了来这一趟,没天子荣宠,让旁人认为她是代天子行事,特职有个屁用!
想握权,哪里是容易的事情?
桑弘羊的想法,刘彻也清楚,基于他手头没有合适人做她上司的缘故,韩盈是肯定要来这一趟的,而除了以上的必要原因,他其实还有一点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