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某个房间门口,杭敬承准备推门,房门恰巧从内侧拉开。
出来的人是一男一女,个头不算高,瞧着四五十岁的模样。一个穿着中式夹克衫,戴无框眼镜,另一个穿着长棉服,长发梳到脑后,一丝不苟,珍珠耳坠似有若无散发光泽。
“爸,妈。”杭敬承颔首。
陆敏冷静地看着两位长辈,搭落身侧的手指悄悄攥紧,“爸,妈。”
杭诚本就对陆敏今天会出现有点意外,看到两个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面上不动声色,点头,“来了。你姑在里面,刚睡下。”
姚逸微笑着打量陆敏,“小敏也来了,去隔壁坐吧,都在那边呢。”
隔壁是单独的休息室,桌椅沙发和卧具一应俱全。
沙发上坐了三个男人,杭维伊陆敏见过。
剩下的,杭敬承打过招呼后跟陆敏介绍这是表哥陈旭,那是陈旭的表弟陈昭,不过比她大一岁,她也叫哥,陆敏一一打了招呼,被姚逸叫住寒暄。
“工作怎么样?挺好吧。”
“挺好的,妈。”
“还是做老师好,女孩就该做这个。”
刚才沙发被让出来,杭敬承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姚逸特意留陆敏坐自己身边,她假装熟稔,想要拉住陆敏的手,中途又假装理袖子,收回来。
陆敏知道她并不喜欢也并不擅长亲热的寒暄。
“家里呢?”姚逸又问。
陆敏说:“也挺好的。”
对面投来一道饶有兴趣的视线,来自陈旭。刚才进门时,他也对她的出现流露了惊讶。
“听说弟弟决定不结婚了?”姚逸问,“怎么呢
,经济上的问题?”
果然问到这个问题。
陆敏说:“两个人都不成熟,考虑之后决定将结婚的事推迟几年。”
姚逸笑说:“哦,是这样。还以为是物质条件不合适呢,要真是这样,你该跟家里讲,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是不是,小敏,这个道理,你爸爸妈妈都懂的。”
她的笑容像细小的鱼刺,并不伤人,只是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杭敬承一边坐着,撩开眼皮,悠悠道:“怎么不懂呢,这个道理还是妈你教给敏敏爸妈的。”
姚逸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
杭诚严厉斥责,“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杭敬承靠着沙发扶手,掀眼皮看他,片刻后,点头笑说,“错了。”
他是在承认自己错了。
陆敏双手交叠搭在腿上,脊背挺直,安静地坐着,看向杭敬承,后者仿佛云淡风清,又仿佛被阴云笼罩。
他和家人的相处中,一方居高临下地施威,另一方漫不经心地谦卑。她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感受到扭曲。
休息室里米白色窗帘静静贴在墙边,窗外云湛风清,挂钟指针滴答旋转。
中途,陈旭那位表哥有事离开。杭诚与姚逸夫妇也不知所踪。陈和带着医生进来,看见陆敏就笑了,走进来坐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签医生给的文件。
陆敏借口去洗手间,被杭维伊领出来。
杭维伊肩膀被拍了拍,回头看。
“哥。”
杭敬承抬颌,“谢了,回去吧。”
杭维伊看了眼陆敏,点头,回去了。
陆敏松了口气,仰起头瞧杭敬承,什么也不说的,静静地看着他。她猜自己眼神中大概有悲悯,她藏不住这种惆怅的情绪。
杭敬承抬手,捏住她的脸颊,勾唇笑了,“怎么这副表情。”
她捉住他的腕,不叫他放下,用脸颊贴着他的手掌轻轻摩挲。
杭敬承目色霎时柔软下来,用拇指捺过她的唇,“我没事。饿不饿,坚持一会儿,下午去吃广州菜。”
“年轻人呐。”
身前忽然响起中年男人的声音,陆敏身体一震,被杭敬承当着不得见,也知道是陈和。杭敬承对她做了个口型,没事。
他转过身,“姑父有事?”
陈和摇头,“我哪有什么事。”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敏。
杭敬承带陆敏走到走廊尽头,墙上贴着公共卫生间的指示牌,“陈旭出去吃饭了,那屋只有杭维伊。等会儿能自己找回去么?”
陆敏点头,“我记得是哪间。”
杭敬承微微颔首,示意她去吧。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杭敬承单手抄兜,原路折回,走到病房门口,拧开把手走进去,陈和果然等着他。
“你小子还真是个情种。”
杭敬承挑眉,“姑父在夸我?”
陈和笑着,眼尾每一道属于商人的皱纹都在昭彰自己的精明,“当然。”
杭敬承也笑,敛眸,“姑姑还睡着?”
“刚醒了,叫你进去。”
杭敬承点头,陈和从他身旁经过——
“那还是您比较情种。”
陈和扭头,带着笑意藏着冷锐的眼神落到他侧脸上。
“旭哥也是随了您。”
杭敬承迈开脚步,朝内室走去。陈和回头盯着这个背影,唇边笑意完全冷却。
/
床上躺着的女人短发,戴着黑色半框眼镜,眉毛疏而淡,鼻尖,中庭稍长,嘴巴微凸。即便病重脸色苍白也带着疾言厉色的威严。
杭敬承扯开病床边的椅子,坐下,“姑姑。”
杭樾说:“敬承,来啦。”
“嗯。”
“听说今天陆敏也来了。”
“在隔壁。”
杭樾扭头,静如潭水的褐色眼睛看着他,“这就是你的意思了么?”
杭敬承垂眸,“她该来见见你们——您要是把我当家人。”
杭樾闻言笑了,咳嗽几声,“你看看,多少年了,还在说这句话。”
虽然虚弱,余光留心着他的神情,见他也跟着笑,她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冷辉。
杭樾挣扎着想起身,杭敬承扶住她,按了个按钮,病床慢慢升起来,他将她的枕头往下垫了垫。
“这些年杭家没亏待你。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杭敬承没有犹豫,“您说得是。”
杭樾拉住他的手,“家里有难处,需要人手,怎么就不能回来帮帮忙呢。”
掌心触感冰凉,杭敬承坐回椅子,“姑姑,这些年,该帮的忙,我也没拒绝过。再往下就是杭家的家事了,我能插手么,您不怕我沾手就不松开了么。”
虽然没有挂职,也没有任何名头,他这几年没少给陈和打工。陈旭不堪用,搞不定项目,又不好叫陈和知道,实在没办法,只好,叫杭敬承来收拾烂摊子。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陈和知道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杭敬承知道自己被培养来做什么的,也按照他们的心意做了,然而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
杭樾打量这个侄子,十多年前的稚气面庞,到现在已然成熟,独当一面,在她面前,他礼貌,甚至谦卑,骨子里却很强硬。
“唉。”杭樾叹气。
“敬承,你的名字,还记得怎么来的吗?”
杭敬承漆黑犹如海底的眼眸微恸,“恭敬,顺承。”
从被抱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人生,恭敬,顺承,以自己全部能力、忠诚、信仰去回报精英阶层的抚育。
杭敬承敛眸,忽地笑了笑,摇头,“其实你们最不该安排的是那场相亲。”
如果不是这场婚姻,他也许不会那么明确地拒绝杭家。
杭樾疑惑地打量着他,他坦然面对。
静
默着对峙片刻。
杭敬承起身,“下周手术?”
“躺下吧。”他将床降下去,“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您。”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顿住,“对了,今年春节有工作安排,我们节后回家。”
“那姑娘知道你跟她结婚的真正原因吗?当时那个拿不下来的项目。”杭樾点到为止。
杭敬承背影微顿。
随后离开。
/
休息室没有人,空空荡荡。
微风撩起窗帘。
杭敬承眸色深冷,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一路问着,脚步也凌乱起来,下了楼。
医院周遭多绿植,草坪被融化的新雪冲刷过,油绿光亮。
杭敬承握着打不通的手机,四下张望着,心脏跟着一点点沉。
迎面差点撞上人。
“哥?”
见是杭维伊,他问:“见没见你嫂子?”
杭维伊被他乌沉的脸色吓一跳,结巴着指路,“见了啊,就,就在那。”
杭敬承看过去,陆敏正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两只手都塞在兜里,低着头,离得太远,瞧不清神情。
他大步从一侧走过去,临近了,脚步却迈不动。
手抄在大衣兜里,指尖冰凉,心脏一如冬风里飘荡的枝叶。
陆敏感应到什么似的,扭头看过来,朝他笑了笑,起身走过来。
她眼底是仍是悲悯哀恸。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杭敬承嗓子发干,声音嘶哑。
陆敏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仰头瞧他,玻璃无机质似的眼珠莹莹闪闪,“关于你的身世吗?”
“维伊告诉我了。”
杭敬承摇头。
陆敏:“还是你因为一个项目跟我结婚的事?”
杭敬承心下一沉,皱眉。
“我都知道了。”陆敏说。
那日咖啡店里面对面坐着,陈和说:“那你知不知道,他答应跟你结婚,是因为手里一个电影项目拿不下来?娶了你,就没有阻力了。”
她反问为什么拿不下来。
“当然是因为.......”陈和笑而不语。
她大概知道是因为杭家。
“我可以解释。”杭敬承说。
不同于刚才跟杭诚夫妇,杭樾夫妇的对峙较量时的淡定,现在的场面似乎让他罕见地流露无力与脆弱。
陆敏轻声:“他们给了你两条路,要么回家做帮手,要么跟我结婚,对不对。杭家从政从商,你想选的第三条路被断掉。上次姑父见我时,就说了这件事。”
冬日云清风霁,阳光灿烈。
杭敬承垂眸,眼睫翳住眼底黝深。
陆敏摇头,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拽住他的大衣衣领,扯他弯腰低头,然后垫起脚尖。她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下巴。杭敬承一顿。她的唇慢慢上移,吻过他的脸颊,随后是鼻梁,眼睫。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冷白的肌理,深邃的眉眼,鼻梁骨侧的淡淡阴影。柔软的手按着他的肩膀,轻轻揉抚。
她亲了亲他的薄唇,仰头看他,笑着轻声说:
“杭敬承,在这种身世背景下出落得这么坦荡无畏,优秀出色,也辛苦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