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能看着晏来归的手彻底脱落,身体没入涌动的黑潮之中。
边缘努力抓住晏来归的泠见见状,毫不犹豫地挑了下去。
其他半魔也没有犹豫。
他们就像毫不留恋自己生命的飞蛾,为了曾经那轮笑起来极好看如今却黯然的太阳,宁愿不计后果地扑向灼火。
半魔们跳得太快,如同滑手的鱼一样窜了下去,黎今伸手捞半天只扯下几缕碎步,低骂一声。
最后好不容易按住了一只疯狂想跳下去的染血小猫,于是强硬地把溪日的猫打晕,揣进了怀里。
金色封印的光芒一闪而逝,粘稠黑潮缓缓退却,什么都没有给他们留。
鸦漆死死盯住裂缝下方,不住喘着气。
黎今拎上刀,大步往外走,垂在身侧的手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抬手放出一道灵讯,通知汀白领域里所有精锐部下,沉声道:“即刻前往封印之地。”
他们好端端一位新主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魇魔封印不是他们这些后辈能随随便便闯入的,要如何在不伤魇魔封印的前提下进出,本来就是一个例外都在头疼的东西。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方法,里面的魇魔本源才是最开心的。
羽珞领主黎倦打着哈欠匆匆忙忙赶来,看见对着封印沉默不语的大哥和鸦漆,奇道:“哥?这么大仗势,是要干什么啊。”
距离晏来归被魇魔卷入地底,已经过了两天了。
时间拖得越久,代表了什么,在场的魔心知肚明。
黎今捏了捏眉心,疲惫道:“新主君,被魇魔卷入封印里了。”
黎倦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魔君?魇魔??”
这两个是能凑在一起的吗?
黎今却不再多言。
鸦漆身上本来穿着一件月牙白的锦服,他平日最注重仪表,如今却盘腿坐在封印面前,对着面前数百个失败损毁的阵法暴躁地挠头。
六界数十位最顶尖的大能齐齐研究布下的封印大阵,不是他一个小阵法师能破解的,更别说要在短时间内越快越好了。
给鸦漆几百年都不一定能研究透。
服了。他们自己没有魔渊血脉,没能力坐上那个位置,只能盼着魔渊生点好的。
好不容易熬死上任魔君,魔渊新苗子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魔,诸位魔域领主血压都高了。
然而事态峰回路转,那小瘪三死后壳子里终于来了个正常的,好歹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此时终于盼到一位不爱喊打喊杀不随地大小癫的正常魔君。
结果呢,当着他们的面就这么给魇魔卷走了。
都什么破事啊。
一只足有两人高的巨兽沉默地站在封印面前,锲而不舍地张口啃咬着坚硬的封印,嘎吱令人牙酸的剐蹭声不断传来,然而封印却没有半点损毁。
那只巨兽视若无睹,好像这样就能把封印啃开一样。
看得黎今内心暗暗叹气。
溪日家养的小猫可能受了太大的刺激,醒来对着封印呆了好久好久,身形骤然变大,几乎成了遮天蔽日的巨兽。
它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尘和血污,分不清是谁的,前爪指甲齐齐断裂,血已经凝固形成了血痂。
巨兽背后生有一双宽大而有力的双翼,羽翼丰满,细腻顺滑,完全展开之时几乎能把封印之地里大部分人都笼罩在内。
溪日养的这只小猫……应该混有上古神兽的血统。
飞天小猫爆种变大的时候并没有很适应,翅膀完全张开后忘记收回了,一个转身就把包括鸦漆在内的领主扫了个人仰马翻。
现在倒是适应收回了,性子倒是还和以前那小猫样没什么区别,默默守在封印门口啃封印,好像这样就能啃出一个通道让它主人出来一样。
啼笑皆非,却莫名心酸。
鸦漆悲哀地发现自己所有方法用尽了,
都没法穿过先辈们留下的这道坚固封印。
他沉默半晌,偏过头道:“慈轲。怎么样了?”
慈轲领主浑身裹在一道黑袍里面,只露出一节苍白的下巴,看起来孤僻又阴郁。
可他偏偏善医毒,从阎王手里抢了不知道多少魔,家里锦旗的数量赶得上慈轲领地人口的一半。
也许是不常开口说话的缘故,慈轲的嗓音很嘶哑:“里面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小猫啃咬封印的动作微微一顿,咬住封印的尖牙再次无声用力。
咔嚓一声——
已经变成巨兽的飞天小猫差点蹦起来:“咪呜?!”
其他魔也当场愣住了,当他们看见魇气从碎了一小角的缺口处涌出来的时候脸色大变:“啊??!”
不是,哥们!
溪日,你养的什么金刚小猫啊?!
他们刀割斧凿都纹丝不动的封印就这么给咬穿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魇魔封印处被咬穿了一块小缺口,下一刻便疯狂闪烁起光芒,那块通往靈离岛的缺口也在缓缓闭合。
……就像封印的自我愈合能力一样,小范围的破碎能够自动填补上来。
就在缺口有闭合迹象的时候,离得最近的鸦漆最先反应过来,抬掌按在缺口上。
鸦漆的魔气猛然涌出,堵住了里面魇气涌出的同时,也让缺口无法愈合。
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是那句话,死要见尸。
就算溪日死在里面了,也得把尸体还回来。
何况溪日身上有上古邪阵,就算真死了,也能剩个被禁锢的魂魄,怎么的也能给他留下操作空间。
其他领主迅速上前,原地撑起了一道密闭的空间,替鸦漆顶住了封印缺口,让鸦漆得以腾出手来画阵法。
飞天大猫急得在旁边团团乱转,它真的很想直接钻进去找晏来归,可是机会稍纵即逝,很显然,鸦漆他们来出手更有胜算。
然而不等鸦漆画好阵法,那道缺口便蓦地穿出来一只鲜血淋漓颤抖的手。
小猫心脏骤停,下一刻猛地撞开封印处的众魔,抬爪扒在缺口处拼命往里面挤,刮得半身血肉翻飞,终于挤进了半身。
那端飞天小猫不知道是不是衔住了什么,一双遮天双翼猛地开始胡乱扇打起来,后腿使劲蹬着地面借力,用尽全身力气把嘴里爪下叼住护住的人拔了出来。
鸦漆才被小猫撞了个翻滚,翻身起来续上维持缺口堵住魇气的魔息,堵没多久又被一翅膀扇了过来,当胸一击重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臭小猫!”
慈轲接住小猫叼出来的两个血人。
就捞人的这么一点功夫,封印缺口已经完全闭合,重新恢复成了方才无坚不摧的模样。
让人总在疑心方才封印被咬穿的那一幕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晏来归身上还带着缠绕的魇气,一缕一缕吞噬着他的血肉,背上很多处甚至都能看见森然白骨
,就这样,他居然还能剩一口气撑着没失去神智。
可是泠见比他更惨。
能强撑着把主君塞出去引起他们注意,再撑到他们把主君带出去,已经是泠见的极限了。
当初主君怕他们在外受魔欺辱,因此一人送了他们一块溪日令牌。
这块令牌不仅代表着主君赋予的地位和权力,还能在危机时刻保护他们不被人暗杀或掳去。
晏来归当初为了做这些令牌,耗了很多心血。
如今每一块溪日令牌,都圆满无憾地用回了主君身上。
所有一起进去的半魔,就这么靠着一身血肉之躯,还有那些染血的溪日令牌,一点点把晏来归从魇魔弥漫的靈离岛挖了出来,一个个接力背着走出来。
倒下一个,续上一个,直到耗光大半令牌与血肉,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开出了妖冶盛放的花。
泠见是最后一个,不过他圆满完成了最终的任务,足以瞑目了。
慈轲看过泠见之后,沉默片刻,朝着晏来归轻微摇了摇头。
鸦漆也沉默。
慈轲都救不回来的人,一般只剩收拾收拾埋了这一条路。
晏来归用力咬住口腔里的软肉,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哑声道:“……好。”
其他半魔的身体在封印里面,不过没关系,他迟早会回去的,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晏来归把自己的黯金外衣褪下来,盖住泠见身上白骨累累的伤口。
他会把所有魔带回去葬在了魔渊深处。
按照魔域的习俗,回归魔渊的怀抱,可保下辈子安然。
晏来归没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他露出一半白骨的手浑然不觉地用力攥紧,眼前被血刺得热疼,内府中涌出来的血与内脏碎片堵住酸涩的喉口,让他无法发出声来。
生机尽断的泠见,一路上沉重倒下的半魔。所有曾经热情看顾过招呼过他的李家村,脊背卡出深深血痕的飞天小猫。
晏来归从前根本不知道,原来被拿捏软肋的滋味是这样的。
晏来归以前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六亲缘浅,出生就被送去孤儿院,没有父母,也没有爱人,在若干小朋友里面担当了年长包容者的身份,朋友倒是有很多,想养只小动物但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养。
他尝不到牵挂的滋味,也就没有体会过失去的滋味。
也就这一条命是他自己的,死了便死了,没有牵挂没有留恋,死了又何妨,虽然自己觉不出什么苦来,但下辈子也没有很想再来的意愿。
从这辈子他拥有一具虽然重伤了但养好还算健康的身体开始。
从他因为重伤高烧不退,被李娘全家人不眠不休轮流守着开始。
从他捡回来的小猫小鱼小乌龟开始。
从他受天道恩慧不好意思不办事开始。
从被留下来的半魔们开始努力改变多年底层生活刻入骨子里的观念,已经逐渐能够在街上和辱骂自己的人对骂开始。
从他占据了魔君的身份,看见溪日领地混乱不堪底层讨口饭都已用尽力气开始。
这些一桩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汇聚成了牵绊,让飘在异世里浮沉的游魂落地生根。
然而这些他珍惜收集好放入心尖的每一缕牵绊,被旁人粗暴地伸进来捏碎大半,捡都捡不回来。
自那一刻起,晏来归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