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长街湿漉,飘摇的雨丝似连绵不断的丝帛画卷,一望无尽。
老管家揣着手,好奇跟着自家主子往后瞧去。
青石巷雨雾氤氲,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
老管家心生疑虑:“公子,怎么了?”
男子笑着摇头:“没什么,兴许是我眼花了,好像瞧见了一个人影。”
老管家笑得憨厚:“说起来,今日府上倒是来了两位客人,是来还伞的。公子若早到一会,兴许就碰上了。”
油纸伞撑在老管家手中,正是先前男子借给玉珠的那把,今日又被明窈还了回来。
男子一双狐狸眼弯弯:“竟是为这事来的,你可记得……”
男子稍作思忖,“这伞还是我当初错拿别人的,蜀南楠木做的伞柄,可惜后来我寻遍客栈,也寻不到那人。想来主人丢了伞,也是着急的。”
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掩在那扇老旧的木门后。
男子眼角也有一颗泪痣,可那……不是他。
明窈双目垂泪,三魂六魄像是被人抽走,只失魂落魄行在长街上。
朦胧雨水从天而降,细碎砸落在檐上。
明窈犹如行尸走肉,穿过空荡荡的长街,不知怎的竟登上了高楼。
明月楼为前朝遗址,年久未修,横梁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光影洒落,白色的蛛网清晰可见。
墙上全是当时的时兴花样,花鸟走禽,栩栩如生。可惜时过境迁,曾经的雕梁画栋此刻落满厚厚的灰尘,早看不清原貌。
明月楼足有十来丈高,破败不堪的木梯在冷风中嘎吱作响,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明窈拾级而上,脚下沾了泥土,在楼梯上留下道道痕迹。
冷风从窗口灌入,楹花窗子彩漆斑驳掉落,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明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双足逐渐失去力气,她俯身,抱膝坐在窗下。
高楼设三门六窗,从窗口往外望去,恰好能望见满城的烟雨。
像是身处金陵,阳春三月,她和孟少昶在湖上泛舟,湖面波光粼粼,那时天下着雨,也如眼前这般烟雨摇曳。
……
阴雨笼罩在汾城上空,丝丝密密。
沈烬撑着伞,从马车上走下,仰头望向身前的高楼。
乌木匾额上题着“明月楼”三字,据说还是前朝皇帝的御笔,无奈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后,曾经灯火通明锦绣满眸的明月楼也逐渐落寞,无人问津。
沈烬双眉紧皱,油纸伞轻抬,露出一双凌厉凛冽的眉眼。
章樾跟在沈烬身后,低声耳语:“主子,明姑娘是一炷香前登上明月楼。”
沈烬漫不经心:“她一直在上面?”
章樾垂首:“……是。”
周遭雨声淅淅沥沥,沈烬刚踏上台阶,忽听身后传来一记埋怨的声音。
“公子也
忒胡闹了,为那白榄蜜饯差点掉下河去,若是老爷知道,可不得打死我。”
“啰嗦什么,你家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没事吗?再说,二殿下若真的和我们家结亲,我可不就是大功臣,我爹再怎样,也不会为这小事揍我。”
虞鸣一面走一面扶着奴仆的肩膀,他刚从河里爬出来,此刻双脚还不利索,一瘸一拐的。
他只顾盯着地面,都不曾注意前面还停着一辆马车。
虞鸣扼腕叹息,“只是可怜二殿下身边的小美人,会不会为这事想不开。虞家今早又送信来,等会我还得去找一趟二殿下,只怕又是宫里的事。”
奴仆唉声叹气:“公子,你还是操心你自个罢,前面就是明月楼,我先扶你进去避避雨……”
“……明月楼?”
虞鸣猛地一惊,如临大敌,连连往后退去。
“你是想害死你家公子我啊?知不知道去岁有个姑娘因为被夫君抛弃,失足从这明月楼坠下的?这楼如今还闹鬼呢。”
奴仆欲哭无泪:“您这又是打哪听来的?再说,被夫君抛弃,她跑这明月楼来作甚?”
虞鸣哼哼唧唧:“大街上卖桂花糕的三婶说的,兴许本想着威胁她夫君,想让他回心转意,不想那阑干破败……”
声音戛然而止。
虞鸣抬起双眸,眼中错愕不已,“……二、二殿下?”
明月楼冷清渗人,案几上供着老旧的烛火,也不知道火烛是何年何月留下来的,烛影昏暗,泛着幽幽的光。
虞鸣瑟缩在一旁,抬首往楼梯望去。
木楼梯破败不堪,晦暗光影从上洒落,只隐约瞧见沈烬的身影。
风雨如晦,明月楼置身在沉沉雾霭中。
沈烬踩着台阶往上,飘零风雨中,只见一团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窗下。
隐约有啜泣声在空中回荡。
哭声凄厉细碎,犹如古笛哀怨忧愁。
沈烬忽的驻足,立在台阶上凝望窗下那抹黑色的影子。
风雨顺着窗口灌入,明窈泣不成声。
倏然,眼前有黑影覆上。
半旧的窗棱支起,窗子阖上,掩去了大片的光影。
风雨彻底被隔绝在外,只余耳边风声呼啸。
明窈一双泪眼婆娑,透过朦胧视线,只依稀瞧见一抹模糊轮廓,她讷讷张唇:“……公、公子。”
窗外风雨依旧,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烬一张脸沉沉,忽明忽暗。
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在老旧地板上投下细细长长的一道影子,同明窈叠在一处。
“公子……”
明窈又唤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像是还坠在金陵梦中,还在那一小叶泛湖的扁舟上。
她跌撞着站起,猝不及防扑进沈烬怀里。
一双柔荑紧紧环抱着眼前的人,明窈一遍遍呢喃,“公子、公子。”
哽咽声音如同悲怆凄凉的哀曲,明窈眼
中落泪,豆大泪珠似连绵不断的珍珠,一颗颗泅湿沈烬的衣襟。
沈烬负手而立,柔软厚重的氅衣层层叠着光影,拥在两人身上。
那双黑眸平静如水,沈烬垂首,静静凝望身前啜泣不止的明窈。
半晌,耳边哭声渐歇。
明窈从沈烬怀里抬起头,泪水覆盖的双眸逐渐恢复清明。
像是大梦初醒,明窈红着眼睛,后知后觉自己还倚在沈烬身前。
她往后退开半步。
虚虚环在明窈腰间的手臂骤然加重力道,明窈失重往前跌去,抬首,撞入沈烬一双深沉幽暗的眸子。
轻薄眼皮低垂,环在明窈腰间的修长手指一点点往上,抚过明窈的后脊。
后颈上的脊椎骨轻而易举捏在沈烬掌心,他轻轻摩挲,明明力道很轻,可莫名令人心生胆颤,不寒而栗。
那一小截脊椎骨落在沈烬指尖,颤栗顺着脊背往下游走,遍及四肢。
明窈心惊胆战,红唇低喃:“公子……”
沈烬声音冰冷彻骨:“我不喜他人胁迫我。”
落在明窈脊椎骨上的力道陡然加重,沈烬双眸阴翳。
身后的木窗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木头沧桑,在风雨中发出低低的哀嚎。
明窈身后倚着窗子,双手撑在窗沿,有风从窗缝灌入,丝丝缕缕的寒意从衣袂穿过。
天色渐暗,她被束缚在小小的黑影中,借着外面稀薄的光影,隐约可见沈烬落在身上的冷冽视线。
“这是最后一回。”
沈烬倏然收回手,任由明窈无力跌落在地。
他以为明窈同那被夫家抛弃的女子一样,拿自己的性命威胁自己。
……
明月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虞鸣一身长袍悉数被雨水打湿,湿漉漉黏在身上。
遥遥瞧见从楼上一前一后下来的沈烬和明窈,虞鸣当即站直身子,目光落在明窈脸上,虞鸣脸上一怔。
他不曾见过明窈,只在下人奴仆口中听过一二,只知道明窈丰姿冶丽,清眸流盼,美不胜收。
虞家为钟鸣鼎食之家,虞鸣自幼见过的美人如云,可今日亲眼见到明窈,仍还是面露惊艳之色。
美人纤腰楚楚,眉若山月,翩跹袅娜。
奴仆清清嗓子,疯狂使眼色,压低声音提醒:“公子。”
虞鸣遽然回神,朝沈烬拱手:“二殿下。”
目光落在沈烬身后的明窈脸上,虞鸣迟疑一瞬,终还是将怀里的书信掏出,“这是祖父托我转交给二殿下的书信。”
沈烬并未接,只是淡漠望着躬身在前的虞鸣。
虞鸣犹疑道:“祖父说,二殿下的亲事在即,他已向陛下请旨,许二殿下年前回京商议亲事。”
沈烬慢悠悠:“父皇答应了?”
虞鸣低垂着眼皮:“是。”
明月楼外雷声大作,枯树在狂风中左右摇摆。
楼内只剩一盏小小
的油灯,模糊的光影笼罩在沈烬周身。
四下悄然,唯有风雨作乱。
虞鸣仍低着脑袋,冷汗泅湿衣襟,一滴一滴往下掉落,同鞋履上沾带的雨水混在一处。
深浅不一。
薄薄的信纸举至半空,虞鸣汗流浃背,不知自己何处惹恼了沈烬。
总不会是因自己……多看了明窈两眼?
虞鸣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
良久,那封家书终于被章樾接走,虞鸣不着痕迹长松口气。
沈烬轻笑:“外祖父果真好本事。”
虞鸣眼皮颤动,不敢接话。
遥遥风雨落在身后。
马车穿过清寒雨幕,虞家送来的书信如今握在明窈手中。
先前在窗前淋了雨,明窈鬓间雾涔涔,雨珠似剔透珍珠缀在明窈发间。
她垂眸,一目十行掠过虞家送来的书信,念与沈烬听。
信中并无什么要紧事,只是嘱托沈烬尽快归京,同虞五姑娘完婚。
明窈捏着信纸,忽的无言。
她垂眸低眉,纤长睫毛似羽翼,在眼睑下方留下轻轻的一道弯月阴影。
沈烬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明窈:“……怎么了?”
马车内光影暗淡,明窈双唇轻抿,踟蹰道:“公子回京的话,徐大人是要留在汾城吗?他如今还未醒……”
沈烬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去,掩在昏暗中的一双眼睛浸透冷意。
他不动声色从明窈手中抽走书信,薄如蝉翼的信纸捻在沈烬手中,他慢慢叠起。
折叠处,恰好是两家定亲的日子,是在明年开春后。
沈烬勾唇,唇角笑意浅淡,缓慢将信纸塞回信封中:“你对徐季青,还真是情深意重。”
最后四字轻飘飘落下,沈烬慢条斯理抬眸,目光淡然落在明窈脸上。
如雾的震慑和压迫重重笼罩着明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