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雪接连下了一整夜。
青石板路上积攒着厚厚的白雪,虞府上下灯火明亮,落针可闻。
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灯罩,战战兢兢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槅扇木门后,倏尔传来重重的一声咳嗽。
“孽子!孽子!”
楠木拐杖在地上落下沉重一声响,虞老爷子拄着拐杖,接连往虞文忠身上招呼。
拐杖每一下都落在虞文忠身上,力道不轻。
虞文忠抱着脑袋四处逃窜,他口中呜呜咽咽,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气得虞老爷子又往他背上打了两杖。
“混账东西,你昨夜没在府上老实待着,去哪鬼混了?”
虞文忠指着自己的嗓子,泪珠不争气往下流。他手脚并用,可惜无人看得懂虞文忠的手语。
虞文忠急得落泪。
“丢人现眼的玩意!”虞老爷子怒不可遏,又朝地上站满的婆子怒吼,“昨日跟着老爷出门的小厮呢,给我打了来!”
满屋寂静无声,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虞老爷子的霉头。
虞五姑娘环视一周,忽的上前两三步,从婢子手中接过热茶,亲自伺候虞老爷子喝下。
“祖父消消气,若是为父亲的事气坏了身子,岂不得不偿失?父亲知道了,也会于心不安的。”
虞老爷子狠狠剜虞文忠一眼:“他还会不安?”
虞五姑娘给身后的乳娘使了眼色,示意她将屋中的侍女带出去,眨眼间暖阁只剩祖孙三人。
虞五姑娘将纸笔递给虞文忠,福身行礼:“父亲有什么话,写下来便是。”
虞文忠痛哭流涕接过。
他昨夜是歇在外宅处,今早起来才发现嗓子哑了。
虞文忠向来以虞老爷子为马首是瞻,莫名其妙哑了嗓子,当即屁滚尿流跑回家,求父亲相助。
宣纸上的墨迹歪歪扭扭,虞文忠颤抖着手写道:“父亲救我!我是国子监祭酒,我不能没了嗓子的。”
虞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狠命瞪向虞文忠:“不争气的玩意,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后院多少姬妾你还不满足,非要……”
虞老爷子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了过去。
虞五姑娘赶忙递上药丸,让虞老爷子顺着温水服下:“祖父莫心急,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她轻声细语,“孙女想拿着祖父的请帖去太医院寻太医,若父亲只是一时半会坏了嗓子,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
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只道,“当务之急,是治好父亲的嗓子。至于外宅那妇人,祖父也该留意才是。还有父亲昨日去了哪里,又遇着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虞五姑娘细细道来,不疾不徐。
虞老爷子连连点头赞许:“到底是小五随我,遇事不慌不乱,只是这事我总觉得蹊跷。”
虞
老爷子不再管虞文忠(),癢?庆鑎??葶?扡扡聟?炍??“恏?靟恏???靟橿虎??”
沏?煟??()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虞五姑娘回首望一眼屋内哀嚎大哭的虞文忠,面露厌恶,转而望向虞老爷子,又是温柔贤淑的模样。
“父亲平日口无遮拦,得罪谁都有可能。只是孙女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虞老爷子抚着长须:“但说无妨。”
虞五姑娘压低声音:“不管是谁,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如若陛下和我们一条心,祖父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虞老爷子若有所思。
虞五姑娘道:“孙女听说陛下在宫中日日诵经,恰逢近日有人送了羊脑笺来,那羊脑笺乃是西域的罕物,用羊脑和松烟墨制成,用来抄佛经再适合不过。”
虞老爷子笑笑:“你总归比你姑母长进,当初她若是肯听我的话,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虞老爷子望向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突然心生安慰。
虞文忠一生无德无能,只知道混在胭脂俗粉中讨女人的欢心,唯一做过的好事,应当是生了一个肖像虞老爷子的五姑娘。
茫茫雪珠子迷乱人眼,虞老爷子一双眼睛锐利,他一手拄着拐杖,佝偻的身影立在檐下,拖着沧桑的音调道。
“小五,如若这事与二殿下有关,你的亲事,祖父兴许还有别的考量。”
虞五姑娘福身,毕恭毕敬:“但凭祖父做主。”
虞老爷子一双眼睛幽幽:“倘或祖父要你入宫伴驾呢?”
虞五姑娘弯眼,斩钉截铁:“那孙女要做皇后。”
……
自国子监祭酒虞文忠被下药毒哑嗓子后,汴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皇帝大怒,命大理寺彻查此案,定要将贼人抓拿归案,还虞文忠一个公道。
长街上,金吾卫身披戎装,腰佩长刀,挨家挨户搜寻。
刀刃锐利,在风中泛着森寒的冷光,令人望而生畏。
小孩手上抱着糖葫芦,一口咬下去,糖葫芦咕噜咕噜滚在地上,一直滚落到官兵脚下。他吓得哇哇大哭,身旁的妇人见了,赶忙捂住自家孩子的嘴,恨不得贴着墙根逃走。
可惜还是被官兵拦住:“跑什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
四喜本来还惦记着城东的蜜饯金桔,瞧见这这阵仗,吓得连门也不敢出,只在家拉着明窈做针黹剪纸花。
四喜絮絮叨叨:“姐姐你不知道,那群官兵有多凶神恶煞。”
四喜压低声,“不过要我说,那虞大人是应了现世报了,谁让他在大街上胡言乱语说姐姐的坏话,活该坏了嗓子。”
明窈握着剪子,一双蛾眉轻轻拢起:“那日我们出府,当天晚上他嗓子就坏了?”
她总觉得这是过于蹊跷了。
四喜点点头,眉飞色舞:“要不怎么说是现世报呢。”
明窈一手握着蜡光纸,剪子握在手中半晌,却迟迟没有下刀。
() 蜡光纸剪了一半,只隐约看见一半的锦鲤。
徐徐日光穿过纱屉子,悄无声息落在明窈手边。紫檀案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青烟未尽,袅袅暖香萦绕。
明窈倚在青缎软席上,静静望着氤氲而上的青烟许久,忽而手中的蜡光纸被人抽走。
沈烬一身月白圆领长袍,蜡光纸透着光,斑驳光影落在他下颌。
明窈忙不迭福身行礼:“见过、见过殿下。”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许是今早不曾出门,明窈满头的青丝只随意挽了木簪,那木簪刻着芙蓉,云堆翠髻。
窈窕纤腰轻福,沈烬目光往下,落在明窈那一截白皙细腻的手腕上。
肤若残雪,偶有红梅点缀。
沈烬默不作声收回视线:“日后在家,不必唤我殿下。”
他还是喜欢明窈扬着那双炙热明亮的眸子,唤自己“公子”。
明窈遽然仰起头,错愕不已。
沈烬淡声:“如在汾城便可。”
明窈迟疑:“可是这,于理不合……”
她声音怯怯,鬓间的芙蓉木簪随着明窈的仰首抬起,物似其主。
沈烬淡淡垂目,眸光一成不变。
明明只是轻飘飘一眼,可无端令人心生胆颤,明窈垂首低眉:“是,公子。”
雪过初晴,今日难得见了一点日光,映着满院雪色。
手中的剪子亦被沈烬夺了去,明窈剪了一半的锦鲤落在沈烬手中,本来还只缺少了一条鱼尾,如今却连鱼头也不剩了。
沈烬一剪子下去,鱼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对眼睛,像是死不瞑目。
明窈看着那惨不忍睹的锦鲤,终还是没忍住:“殿下,我来罢。”
沈烬挑起眼眸看她。
明窈一怔,而后讷讷张唇:“公、公子。”
少了一半身子的锦鲤自然救不回来,明窈无法,只能在蜡光纸上重剪。
她手指灵活,剪子在她手中来回变动,不多时,双鲤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
明窈眉眼弯弯,小心翼翼护着手上的锦鲤递到沈烬眼前:“公子觉得如何?”
她对自己的剪纸向来胸有成竹,往日在咸安宫,明窈过节时也会剪上一两个,算是沾沾喜气。
双鱼戏龙珠,蜡光纸轻薄,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红毡,借着窗外清透光影,可见刀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的迹象。
沈烬目光低垂,剪纸握在手中,良久无言。
明窈心中忐忑:“是剪得不好吗?”
她一双眼睛惴惴不安,眉眼间的小心谨慎显而易见,像是怕不得沈烬的欢心。
沈烬眉目清冷,不动声色将剪纸握在掌心,拢入袖中:“尚可。”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落下,当即换来明窈的眉眼弯弯。
就像先前的曲谱一样,她总在为沈烬的一言一行牵动情绪。
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明窈竟也能这般欢心。
沈烬面不改色移开视线,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到榻上明窈怀里。()
“侍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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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白琉璃珠镶嵌金手镯,沉甸甸落在明窈掌心。
明窈茫然接过:“公子先前已经赏了许多。”
库房八十八个檀木箱子都是沈烬的赏赐,好些明窈看都没看过,她便是长着三头六臂,那些个头面手镯,这辈子也戴不完。
沈烬轻哂,倏然上前两三步,“哒”一声按下手镯上的琉璃珠。
细微的一声响后,一截短刃突兀矗立在空中,刀刃薄如发丝,锋利尖锐。
手镯还握在手心,刀刃正对着明窈自己,她猝不及防唬了一跳。
明窈低声喃喃:“这是……保命用的?”
上回在船上被绑,若是有了这东西,只怕她早从绑匪手中逃生。
“近来汴京不太平,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沈烬淡声。
转而对上明窈不偏不倚的目光,沈烬皱眉:“怎么了?”
明窈忧心忡忡:“……那公子、公子会有事吗?”
窗外树影参差,林梢风动。
屋里的一切都静极了,沈烬定定凝望着明窈,视线不曾从她脸上移开过半分。
宫变在即,这些时日他日夜在书房密见谋士将军,有人好奇宫变的胜算,有人疑心皇帝的病情,有人担忧会被扣上谋权篡位的罪名。
人人都有所忧有所虑,可唯有明窈……唯有明窈从始至终担心的是沈烬一人的安危。
沈烬眸色轻变,别过眼:“不会。”
他抬手替明窈戴上手镯,手镯的刀刃是在烈火中炼制而成,切石似割泥。
明窈手腕纤细,一手握住绰绰有余。往日明窈鲜少能遇上自己称心如意的手镯,可今日手镯的圈口却正正好,不大不小。
明窈展颜一笑,望着沈烬的双眼弯若弓月:“多谢公子。”
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沈烬不以为然:“……会用吗?”
明窈眉心皱起,诚实摇头。
她不会。
沈烬面不改色:“手给我。”
明窈依言照做。
浅薄日光缱绻,照亮暖阁的半隅。
沈烬只身站在明窈身前,颀长身影层层叠在明窈脚边。
明窈低首敛眸,看着沈烬一点点将绸带绑在自己手腕上,她手背白皙,淡淡的青筋漂浮在上。
绸带缠绕在手腕上,勒出道道红痕。
明窈尝试转动手腕,未果。她幽怨望向沈烬,不肯自己背锅。
“公子未免绑得太紧了。”
她尝试了多次,想要拿手指去碰琉璃珠,无一不是失败告终。
沈烬颇觉明窈天真:“你是在同绑匪讨价还价?”
如若真遇上绑匪,落在明窈手腕上的只会是坚韧如铁的麻绳,而不是柔软细腻的绸带。
明窈抿唇,两手脉络贴在一处。她努力翻转手心,
() 试图想要挣脱束缚去寻手镯上的琉璃珠。
不知沈烬是如何绑的绸带,明窈越是想要挣脱,手上的绸带缠得越紧。
明窈精疲力尽,寒冬的早晨,她后背竟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浑身的力气用尽,手上的绸带仍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明窈双眉紧拢,倏地灵机一动,抬手在案几上轻碰两三下。
琉璃珠磕在案几上,刀刃凌空而起,寒光毕现。
明窈双眼亮起,熠熠生辉。
刀刃果然锋利,她只是稍稍往下挪动,原本牢牢桎梏在手腕上的绸带如天女散花,裂成轻薄的碎片。
盈盈绸带洒落在地,如烟又如雾。
明窈心花怒放,对着手镯爱不释手,怕伤到自己,她赶忙按下琉璃珠,收起刀刃。
一双秋眸似秋水,明窈举着双手,伸到沈烬眼皮下,喜不自胜。
“公子你瞧,这手镯果真厉害。”
道道红痕如梅枝在明窈手腕上缠绕,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
日光下,明窈手中的金镯子晃得亮眼。
可再怎样巧夺天工的珠玉,也不如明窈一双眸子灼目。
明窈胆子渐大:“公子要不要别的绸带试试,或者我让人拿麻绳来?”
沈烬目不转睛盯着明窈,少顷方点头:“……好。”
喉结滚动,沈烬嗓音喑哑。
婢女随后而至,送来的却不是麻绳,而是花罗烟云纱。
纱带细细长长的一条,约莫有三指宽,比麻绳还要坚韧几分。
沈烬却不急着为明窈绑上,只动作缓慢褪下明窈的手镯,轻轻搁在一旁的案几上。
明窈不明就里:“……公子?!”
帐幔陡然松开,遮住了帐内的光景。
纱带只浅浅在明窈手腕上缠绕了一周,沈烬甚至还没绑上明窈双手。
只将花罗烟云纱一侧系在榻前彩柱上。
香炉残烟袅袅,满室生香。
……
眨眼已是除夕。
皇帝在宫中设宴,宴请朝中文武百官。
天水阁花团锦簇,锦绣盈眸。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楠木透雕云纹桌上供着青玉镂空海棠花盘,盘内摆着蟹酿橙和莲房鱼包。
松叶酒酒香四溢,阵阵乱人心。
乐姬调按古筝,琴声如山间雅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