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雪落了一地,飒履声渐起,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沈烬翻身跃上马,不管身后的多宝如何撕心裂肺哭喊,沈烬都无动于衷。
风声在耳边呼啸,疾劲马蹄穿过长街。风雪扑在沈烬脸上,他听见檐角下的铁马晃动,听见街头巷尾百姓的交谈声,听见刺骨的冷风。
一切的一切都如往日一样,没有半点不同。
只是、只是……
风雪肆虐,遥遥的,多宝的声音好像撕碎在风中,一点一点传到沈烬双耳。
养心殿地龙烧得滚烫,多宝跪在地上,一张脸老泪纵横。
“咸安宫前儿夜里起了大火,明姑娘、明姑娘没了!”
老太监心力憔悴,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物。
那是正月初一那日,沈烬塞在明窈枕边的金锞子。裹着金锞子的香囊早就烧得一干二净,半点灰烬也不剩,只剩里边一对孤零零的双鲤戏珠。
灰色的尘土早让多宝细细擦去,沈烬牢牢攥在手心,眉宇间掠过阵阵冷意。
他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不待门房的奴仆追上,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跨过垂花门。
沈烬从未有一刻觉得,前院到后院的路如此漫长,像是一眼望不尽。
檐下垂着的灯笼照旧,烛火燃尽,昏黄的光影不再。
庭院悄无声息,唯有树影婆娑,一如他晨起离开时一般。
槅扇木门近在咫尺,纱屉子糊着轻薄的软烟罗,如烟又如雾。
沈烬静静伫立在青石台阶上,那双如墨眼眸一如既往深不可测,教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抬起的手抬至半空,却并未立刻推开门。
沈烬有一瞬间的晃神。
冥冥之中,他忽的想起自己昨夜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明窈笑靥如花,一身石榴红锦裙灿若星辰。
如巴掌大的河灯提在手心,昏黄烛光跃动在明窈盈盈的一双笑眼。她赤足踩在浅软草地上,纤细白净的足腕缀着点点红梅。
那是沈烬一笔一画,亲自描绘上去的。
指尖颤栗一瞬,沈烬遽然抬首,一脚踹开木门。
“哐当”一声重响,木门应声而开,在风中无声晃动。
紧随其后的章樾瞧见这一幕,缓慢刹住脚步,只隔着摇曳风雪望着沈烬。
他刚从外城赶回来,路上听见咸安宫的噩耗,立刻赶回府,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雪珠子簌簌,悄无声息落在台矶上。
屋内杳无人声,静悄无人低语。
暖阁的熏笼不见一点火光,鎏金铜壁泛着冰冷的光泽。
金丝藤红珠帘轻垂在半空,忽而有风从窗口拂过,珠帘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妆匣上偶有脂粉残留,往日明窈最喜坐在窗下,对镜贴花钿。
又或是手执靶镜,透过清透铜镜悄悄打量身后的沈烬。
好几
回沈烬抬眸,不偏不倚撞见镜中偷窥的明窈。
欲语还休,镜中人双颊飞快飞起一抹绯红,明窈急急撇下靶镜,佯装自己不曾偷看。
她总以为自己做得隐蔽。
沈烬缓缓闭上双目,又再次睁开。
耳边风声凛冽,青纱帐幔后空无一人,锦衾无声叠在脚边,似是还在等着故人归来。
满室寂寥苍凉,点点冷意从足尖漫起,浸润全身。
沈烬忽而转身,疾步朝外走。
章樾快步追上:“殿下,薛少将军已经入城,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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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的党羽前些时日相继入狱,剩下的也就一两漏网之鱼。
那人不过是个马厩洒扫的小太监,平日不大管事。那夜也不知从哪听到明窈宿在咸安宫,偷偷溜过去。
上元节那夜汴京大乱,金吾卫分身乏术,一路护送明窈回到咸安宫,又赶着出宫安顿百姓。
一时之间竟无人顾得上咸安宫。
待浓浓黑烟翻滚入云端,已经是许久后的事了。
沈烬立在废墟前,修长的身影悄然映在地上,自出宫后,沈烬没再说过一个字,他只是静静站着,无声望着眼前倒塌的宫殿。
明黄琉璃瓦不再;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土和废墟。
金吾卫在废墟中寻找多时,连明窈一片衣角也寻不到,只能在烧焦的横梁下翻出那一对金锞子。
往事如烟,空中雪花不住翻滚,多宝半跪在地。
纵火的人自知难逃一死,越性咬破唇齿间藏着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
沈烬眼眸平静,偌大的咸安宫只剩一场平地的废墟。天色逐渐暗淡,无边的昏暗在他身后蔓延。
金锞子在他手中勒出两道红痕。
沈烬垂眸:“下去罢。”
多宝一惊,仰头望着身前的人影。
沈烬的背影从未有过这样一刻的孤独落寞,似是得道成仙的仙人,风乍起,便要驾随仙鹤而去,不再落回人间。
多宝木讷张了张双唇,想要劝沈烬节哀顺变,又或是劝沈烬保重身子。
可视线落到沈烬脸上,又讪讪将话咽了回去。
() 为君者,必是高高在上,必是孤独无情。
怜悯和宽慰适用于任何人,除了九五至尊。
章樾紧随而至,在看见那座面目全非的宫殿时,眼中错愕震惊。
同退下的多宝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悄声离开,并未叨扰废墟前的沈烬。
青石台阶早不似往日平滑光整,云影掠过,沈烬负手而立,眼前的废墟好似在他眼前重建。
乌木长廊迤逦,明窈捧着漆木掐金托盘,隔着窈窕月色凝望窗前的沈烬。
亦或是湖边水榭,明窈怀抱琵琶,笨拙真诚奏着《醉花阴》,满纸的曲谱皆是明窈的笔迹。
“我只求公子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明窈从来不会拿公子作赌注的。”
“公子会帮虞家吗?我不想公子帮他们。”
“公子可以、可以不同虞家结亲吗?”
“公子……”
“公子……”
明窈的声音裹挟着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袭卷而来,沈烬只觉眼前昏暗交织。
无数道声音在自己耳边同时响起。
交汇在一处,嗡嗡作响,犹如耳鸣。
沈烬不知道自己在雪中站了多久,只知道破晓时分,远方传来一道鸟鸣。
阴影从肩上褪去,光影一点又一点重落在他身上。
天亮了。
……
养心殿灯火通明,烛光燃了整整一夜,却始终不见沈烬归来。
薛琰披着一身风霜,独坐在轮椅上。凌厉的一双眉眼横亘着一道长长的疤痕,他面容凛冽,手中的长剑仍往下滴着血珠。
三皇子虽然死去,然他手下的党羽仍不肯认命,昨夜起兵欲攻入汴京,为沈斫讨回公道。
无奈还在离京三十里路处就被薛琰拦下。
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对薛琰大放厥词,嘲笑他这辈子离开轮椅活不了。
然那笑声只响了一瞬。
无人知晓薛琰是如何做到的,仅凭一块小小的碎石,轻而易举击中那人的命脉,一石毙命。
满堂鸦雀无声,无人再敢轻视薛琰。
随时佩戴的长剑血迹斑驳,薛琰随手拭去,皱眉望向殿前候着的章樾。
“殿下还不曾回宫?”
“回来了。”章樾欲言又止,“只是他此刻怕是无暇见你。”
沈烬一夜未归,章樾悄声前去打探两三回,只能看见沈烬立在废墟前孤寂冷清的身影。
薛琰一直在城外,不晓得宫内发生了何事,他沉着脸道:“到底怎么了?”
多宝候在一旁,长长叹口气,三言两语道:“前儿夜里咸安宫着火,明姑娘没逃出来,尸骨、尸骨无存,真是造孽。”
薛琰曾在橼香楼见过明窈一回,那时他还想着,若是自己的妹妹还在,只怕也如明窈这般大。
不曾想红颜薄命,佳人香消玉殒。
薛琰拢眉:“怎么会
,那殿下……”
他人虽不在朝中,却也知晓明窈时常陪伴在沈烬身侧。
话犹未了,忽见廊檐下走来一人,沈烬身披风雪,那张如秋水平静的脸同往日如出一辙,瞧不出他在雪中立了一整夜。
宫人垂首躬身,为沈烬挽起明黄毡帘。
薛琰和章樾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沈烬转首侧眸,沉声道:“怎么,还要我请你们?”
章樾和薛琰忙道“不敢”,随后入殿。
轮椅声骨碌碌在殿中回响,沈烬端坐在上首,松垮的长袍落满冰霜。
他目光如炬望向薛琰:“城外如何了?”
薛琰一怔,而后抱拳回话。
城外那一仗薛琰打得酣畅淋漓,除了几个头目外,其他人尽数伏诛。
“那三人如今还关在诏狱,还请殿下定夺。”
沈烬颔首,有条不紊打发人去诏狱问话。
他面容坦然,丝毫看不出咸安宫走水一事。言毕,沈烬抬头,正好撞入薛琰一双黑眸。
他淡然:“……还有事?”
自妹妹走丢、母亲生病后,薛琰日渐冷漠,在自己双脚受伤后,他更是不曾关心过外人。
可明窈……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雅间外,听见明窈低声道,自己十多年如一日让说书先生讲自家小妹走丢一事,并非为了那一成的胜算,只是想告诉薛四,她从来没有被忘记。
声音嘶哑,薛琰垂首敛眸:“还请殿下节哀。”
窗外风声寂寥,殿中月至香弥漫,如重重笼罩的一层薄纱。
沈烬唇角勾起几分笑,似是漫不经心:“婢子而已,谈不上节哀。”
薛琰怔愣,而后恍然。
如沈烬这般长于深宫中、精于算计的人,凉薄无情才是本色。
他点点头,为那抹孤独逝去的香魂默哀片刻,拱手告退。
章樾也相继领命而去。
一时之间殿中只剩下沈烬一人。
满殿静悄悄,昏黄烛影摇曳在沈烬眼角,忽明忽暗,如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烬倚在青缎迎枕上,少顷,他忽的感觉到喉咙一阵腥甜,沈烬垂首剧烈咳嗽起来,他陡然一怔,低眸望着袖口处沾染的猩红血迹。
掌心处握着的金锞子也沾上些许,沈烬眼眸骤紧,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紧握在手心的金锞子。
那双漆黑眸子好像也染上猩红之色。
良久。
沈烬默不做声垂眼,一点点拭去金锞子上的斑驳血迹。
直至血迹彻底消失。
他抬眸望向殿外,入目萧索白茫茫,风雪无休无止。
廊檐下垂首侍立的多宝听见沈烬的声音,忙不迭入殿伺候。
“殿下有何吩咐?”
沈烬把玩手心的金锞子,神情泰然,好像昨夜在咸安宫前望见的落寞身影只是多宝的错觉。
他淡声:“我听说,徐季
青曾去过咸安宫。”
多宝点头:“是,不过徐大人只和明窈姑娘说了几句,很快出来了。”
沈烬定定望着多宝,一言不发。
多宝了然,立刻起身告退:“奴才这就去请徐大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