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雨打芭蕉,轩窗前树影婆娑,斑驳影子伴着雨声,凌乱洒落在屋中。
风从窗口灌入,凛冽的秋风呜咽,落在叶子上哗啦啦作响。
明窈坐在铜镜前,清润透亮的镜子映照着女子姣好的容颜。
薄粉敷面,冰肌莹彻。
明窈一身缂丝泥金云纹锦衫,云堆翠髻。玉簪上挽着赤金凤尾玛瑙流苏,点点光影摇曳,似波光粼粼。
四喜撑着油纸伞入屋,转过紫檀嵌玉屏风,抬首瞧见镜前的明窈,忍俊不禁。
“噗嗤”一声笑落下,四喜款步提裙,忙忙掩上窗子:“姐姐这是在想什么呢,连窗子都忘记关上。”
雨丝飘零,细碎雨珠子打湿了窗前的案几。
明窈好似才回神,怔怔从窗口收回视线。
手上的水仙花汁早就干透,指甲莹润光泽,宛若红□□丽。
四喜是个鬼灵精,她这两年也随着明窈出海,见识自然比以前多了不少。
自顾自拣了个绣墩轻凑至明窈身边,四喜一双眼睛弯弯,瞅着明窈笑:“姐姐是在想温少爷罢?”
她一手捧着腮,口中念念有词:“前两日温公子都打发人送东西来,怎么今日还未见?”
自那日赏菊宴后,温思邈果真日日给明窈送信。
他从小不爱念书,腹中自然没有多少墨水,好在一手字实在漂亮,看着赏心悦目。
信中事无巨细,就连今日出门撞见了从草丛中窜出的狸花猫,温思邈都会一一写在信中。
信的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爪印,也不知道温思邈是拿了多少小鱼干,才让那狸花猫在纸上留下爪印。
四喜絮絮叨叨:“信倒是送了不少,人却是一面也不肯露。我听管事说,温少爷近来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刚回金陵,铺子的事肯定堆积如山,忙也是应当的。”
四喜撇撇嘴:“再忙也不会连见一面姐姐的时间都没有罢?先前在船上,管事说他忙得连水也顾不上喝,不也日日来寻姐姐。”
明窈一愣:“……什么?”
刚出海那会,明窈对好多事都一无所知,瞧什么都是稀奇有趣的。
或是西域异商的奇珍异宝,或是拥有一对绿眼珠的美人,又或是他们拿手抓着吃的饭。
明窈好奇之余,又怕自己事事不懂,故而让人买来好些书,得空便看书钻研。
再后来……
明窈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温思邈总是陪在自己身边,有时自己还没从书中找到答案,温思邈已经先告诉了自己。
她那时还以为是薛琰托温思邈照看自己。
四喜满脸无可奈何:“姐姐这样一个聪明人,居然连这都看不出?”
话落,她又捂嘴笑道。
“怪道之前常听人说当局者迷,原来竟是真的。那会在
海上,姐姐吃不惯那些鱼虾,也是温少爷连夜寻人买来香料,不然任凭我再如何厉害,也做不出那些佳肴。”
明窈双眉轻拢。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忙着同周伯一起辨认收来的花胶好坏,别的她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四喜彻底无言,又推着明窈笑道:“那姐姐觉得温少爷如何?我瞧着他倒是个好人,对姐姐也很好。柳娘子这两日也因这事找过我。”
明窈狐疑:“我母亲找你作甚?”
四喜愁眉不展:“柳娘子以为你和温少爷之间是有了矛盾,所以才迟迟不肯成亲。”
可若是真闹了矛盾,明窈早就和温思邈一拍两散,怎会和谐相处至今。
柳娘子百思不得其解,一时竟怀疑那些话本都是胡编乱造的。
四喜轻声道:“夫人好似对这事颇为苦恼,还疑心是不是温少爷……”
一语未落,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微弱的一声猫叫,还有人压低的声音。
“走错了走错了,不是那边……”
槅扇木门推开,淅淅沥沥的雨幕骤然出现在明窈眼前。
高墙上飞快闪过一个身影,细雨摇曳,像是连绵不绝的画卷。
明窈还没来得及震惊,忽听隔壁院子传来重重的一声响,像是有人一脚踩空,从梯子上掉落。
明窈目瞪口呆。
随后出来的四喜也跟着满脸错愕,她踮着脚往外张望:“隔壁的院子是住人了吗,前儿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搬东西。”
雨还在下,朦胧的雨雾在明窈眼前。
倏地,一只狸花猫从草丛钻出,朝着明窈“喵呜喵呜”唤着。
它后颈上好像系着薄薄的信封,看着和温思邈以前送来的没什么两样。
还未等明窈细看,狸花猫忽然又唤了一声,两只爪子用力在地上一抓,纵身往墙上跃去。
伴随着一声细微的猫叫,又有惊呼声从隔壁院子传出。
温思邈狼狈跌坐在地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
狸花猫悠哉悠哉踩在温思邈心口处,低着脑袋自顾自给自己舔毛。
廊檐下的小厮丫鬟瞧见这一幕,一面笑一面赶着上前,打伞的打伞,扶人的扶人,抱猫的抱猫。
从梯子上摔下,温思邈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被狸花猫踩了一脚,他感觉自己好像得去找大夫了。
丫鬟满脸堆笑:“少爷这是打哪听来如此刁钻古怪的法子,竟想着让一只狸花猫给你送信。这还下着雨呢,也不怕那纸都教雨打湿了,字都看不清。”
温思邈拂去衣袂上的落叶,眉宇紧皱:“你当你家少爷是傻的不成?”
狸花猫系着的信封取下,薄薄的信封解开,里面却是一小片昙花。
古人常说昙花一现,温思邈昨儿夜里起身,意外在园中发现温夫人养的昙花连夜绽放。
深更半夜,温思邈自然不能捧着昙花上前邀明窈赏花,所以只能另辟蹊径,将昙花摘下。
丫鬟瞪圆双眼(),???”??㈧()_[()]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昙花可是夫人的宝贝。”
温夫人精心伺候了多日,若是知晓那昙花毁在温思邈手中,少不得一顿板子。
温思邈大言不惭:“胡说什么,我娘就我一个宝贝……”
话犹未了,忽然听见门房有人急急跑了过来,跑得急,竟一脚从台阶上跌落,直直摔到温思邈跟前。
丫鬟横眉立目:“怎么做事的,少爷还在这里,若是惊扰了少爷……”
奴仆跪在地上,双唇止不住嗫嚅,连话也说不清,他语无伦次道。
“少爷,不好了,夫人她、她……”
温思邈心虚摸摸鼻子:“不应当罢,母亲这么快就知道了?”
奴仆颤着声音道:“夫人今早忽然晕倒,大夫说、说……少爷、少爷你去哪里?”
……
细雨绵绵,不绝于耳。
明窈冒雨赶到温府,园中悄然无声,唯有雨声淅沥落在耳边。
暖阁花团锦簇,乌泱泱站着满地的丫鬟婆子。
温夫人满脸苍白,倚在青缎迎枕上,遥遥瞧见檐下明窈的身影,忙不迭让人请进屋。
“好孩子,这样大的雨,难为你还来看我。”
话落,又忍不住咳嗽一两声。
明窈上前,从丫鬟口中接过热茶。
温夫人身子一向康健,她和温思邈在海上漂时,每每收到温夫人的书信,第一句都是——
家中一切安好。
明窈蛾眉轻拢,望向温思邈:“大夫怎么说,怎么会突然晕倒了?家中的药可还够,若不够,尽管去找周伯,挂在我帐上就好。”
温思邈双眉皱起:“大夫说,母亲以前曾摔过,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温思邈凝眉沉吟,抬头望向榻上的母亲。烛光笼罩,几根银发藏在鬓间。
明窈也跟着转头。
温夫人笑着摇摇头,她还是那样的温和慈善:“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前年有一回失足从戏楼摔下,后脑勺长了个包。”
温思邈皱眉:“我从未听母亲提起。”
温夫人眉眼弯弯:“你在外面奔波本就心烦,犯不上为这点小事烦心。”
且等到温思邈归家,温夫人后脑勺的伤口早就消退。
温夫人笑睨儿子一眼,刚要起身,忽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明窈眼疾手快搀扶住人,她心急如焚:“夫人!”
眼前的青黑逐渐退散,温夫人握着明窈的手,好一会才缓过神。
她摇摇头,自嘲一笑:“果真是老了,身子不中用,若是以前年轻那会,哪会这般虚弱。”
明窈温声宽慰:“夫人快别这样说,你哪里就老了。”
温夫人瞪温思邈一眼:“我还不老眼昏花,连园子的昙花教人摘去也不知。”
明窈不明所以:“什么昙花?夫人若喜欢,我再让人去找好的昙花来。”
温夫人柳眉紧皱,一双眼睛直直瞪着温
() 思邈:“那昙花你不是给小玖送去的?我还当你终于开窍,你、气死我了。”
温夫人气急攻心,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廊檐下伺候的丫鬟听见,忙忙扬高声:“夫人莫怪,少爷早早就惦记着给薛四姑娘送去,可惜那狸花猫不中用。”
话落,又将那狸花猫一事告知。
温夫人先是怔愣,而后笑着将明窈的手同温思邈的叠在一处,连声笑道。
“好、好,这样才对。”
温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前儿我才同你母亲说起这事,思邈他父亲是个老古板,我却不是。日后你们若是在这住得不自在,想开府另住也是可以的。”
温夫人眼角的皱纹显而易见,“思邈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什么样的性子我最清楚,日后少不得你多担待些。若是他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定替你好好管教他。”
话说一半,温夫人忽然倚着明窈的手,不知不觉闭上了双眼。
明窈诧异望向温思邈,温思邈朝她摇了摇头。
园中雨水骤急,大夫提着药箱站在乌木长廊下,双鬓斑白。
他是金陵有名的大夫,祖上曾在太医院任职,金陵的世家大族若是家中有人生病,都是请他上门。
老大夫摇摇头,扼腕叹息。
“夫人这是脑中有淤血,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当初温夫人从戏楼上摔下,大夫就曾断言过,若是两年内平安无事,此后一生都无大碍,可若是……
大夫轻轻叹口气:“老朽实在是束手无策,还望温少爷见谅。”
温思邈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