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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珠如落入玉盘,叮咚悦耳。
明黄的烛光摇曳,沈烬一手擎着缠丝白玛瑙杯,眉眼清淡,花梨木案几上供着数株秋菊。
张太医冒雨前来,肩上的披着的油衣早就让雨水打湿,他匆忙换下,拍拍长袍上的浮尘,悄声步入沈烬的书房。
这一方宅院本是旧朝皇帝的行宫,后来又被他赐给了臣子,再后来臣子犯事,几番周转,这宅院竟落回沈烬手中。
章樾早早寻人过来洒扫,青玉台阶洒扫干净,不见一点尘埃。
古朴肃穆的宅院悄声立在秋雨中,匾额历经风雨的洗礼,宠辱不惊。
“陛下。”张太医拱手行礼,细细将在温府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告知。
温夫人如今已是病入膏肓,若非日日拿参汤吊着,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沈烬眸色平淡,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张太医扼腕叹息:“若是早点医
() 治,或许还有几分希望,如今只能尽人撕听天命了。”
他摇摇头,忽而又想起廊檐下浅浅的一瞥,张太医目光轻顿。
沈烬懒散挑起眼皮:“怎么了?”
张太医笑笑:“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下官登门时,恰好温少夫人也在榻前侍疾。”
沈烬漫不经心抬起双眸。
眼前忽然晃过昨日在温府前的一瞥。
四四方方的喜轿轻搁在地上,香屑满地,轿帘牢牢遮掩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耳边唯有鞭炮声回绝。
沈烬敛眸:“……见到人了?”
“见到了。”张太医满脸堆笑,忽而又拢眉,“其实也不算见到。”
从始至终,温少夫人都倚在温思邈身前,张太医只瞧见女子鬓间晃动的金步摇。
张太医笑笑:“传言果然不能全信,下官瞧着温少爷待小夫人极好,不像那些会辜负人的纨绔子弟,薛少将军这回也可安心了。”
沈烬笑而不语,并未认可张太医的言语。
……
烟雨江南,放眼望去,满城亭台楼阁坐落在朦胧雨雾中。
周伯疾步匆匆,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抱着漆木锦匣,红袱缎子裹着的是两根千年的人参。
苍苔浓淡,走得急,周伯差点往前跌去。
檐下等着的明窈瞧见,忙不迭快步上前,急急扶住周伯。
周伯一把抹去脸上的薄汗,佝偻着身子叹气:“果真是老了,若是再年轻几岁,我还能同他们上山采药。”
他从丫鬟手中接过锦匣,“这是少夫人要的千年人参,老奴都给你拿来了。外面买的,自然比不得我们自家的。”
明窈往后看一眼,自有侍女上前接过。
周伯为难道:“少夫人信上说,还要些许熊胆粉,老奴在金陵问了一圈,也不曾有人见过,倒是家里有一个庄头,说是曾在乡野瞧见。”
熊胆粉是张太医药方中所需的药引,明窈不敢马虎,着急道。
“是在哪里的乡下,我如今打发人过去,可还来得及?”
周伯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
“这是他给我的,那地离金陵倒也不远,不过一日的脚程。只是这物罕见,本就是救命用的,也不知那人肯不肯卖。”
明窈双眉渐拢,许久不曾舒展:“稀有之物,他若是不想出手,也是人之常情。”
周伯惆怅:“那少夫人打算怎么办?”
温夫人的病一刻也等不了,明窈当机立断:“我亲自去。”
周伯颔首:“那老奴即刻去备马,少夫人打算何时出发?”
“我去罢。”
乌木长廊下忽然转过一道修长如松柏的身影,温思邈眼中含笑,朝周伯躬身行了一礼。
周伯连连后退,嘴上呢喃:“温少爷快请起,这如何使得,快快起来。”
温思邈眉眼温润:“母亲如今还能起身,多亏周
伯先前送来的救心丹和千年人参。待母亲身子好些,我定亲自登门道谢。”
周伯叠声道:“温少爷客气了。”
温思邈凑过去看明窈手上的纸条:“……李家庄?”
明窈侧目:“你去过?”
温思邈点头:“我有个绸庄,离李家庄只有三十里路。若是明日过去,后日就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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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淅沥,朱轮华盖香车缓慢行驶在林间小路中。马车上空横亘着七零八落的树枝,浓密的树荫挡在头顶,几乎瞧不见半点天色。
鸟雀喑哑穿过树梢,凄厉的一声长鸣后,扑簌着双翅掠过长空,留下满地的羽翎。
马车渐行渐远,好不容易才穿过阴沉树荫,朝官道行去。
车上点着一盏油灯,窗外风声肆虐,烛影在冷风中摇摇晃晃。
雨越下越大,连绵不绝的雨雾遮天蔽日。
明窈倚着提花靠背,描金案几上铺着厚厚的账本。
温夫人怕府上的奴仆婆子看轻明窈,第二日就将掌家权交到她手上。
妇人眉眼笼罩着化不开的虚弱和无力,挽着明窈的手叮嘱。
她也是嫁过人的,知晓成亲后的种种不易。温夫人再三嘱咐明窈,定要将管家权牢牢攥在手中,府上那些没眼力见的才不敢轻慢自己。
温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账本堆积如山,厚重的一沓。
明窈揉着眉心,神思困倦之际,倏尔听见一声尖锐的马鸣。
她身子重重往后摔去,脑袋却并未撞上车壁,温思邈眼疾手快伸出手,宽厚手掌护在明窈脑后。
“哐当”一声重响,马车猝不及防撞在路边枯树上,车夫吓得没了半条命,跪在地上低声求饶。
雨大,浓密的雨水胡乱砸落在车夫肩上:“少爷饶命,少夫人饶命,是奴才一时眼花……”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处,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大雨滂沱,半边马车倾倒在地,白马许是受了惊吓,在道上止不住长鸣。
明窈扶着温思邈的手,一点一点从马车内爬出。
他们今日出门得急,随行的只有车夫一人。
这一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难怪车夫会紧张不安,双膝跪地不敢起身。
车上还有备好的油衣,明窈拿了一身递过去:“先起来罢。”
她踮脚往外张望,官道空荡无人,只有不住往下砸落的雨珠。
温思邈撑着伞在马车旁查看,眉宇紧皱。
马车一侧的车轮几乎都陷在泥泞土地中,不时有雨水冲刷着。
明窈一身金丝滚边弹墨琵琶袖长袍深浅不一,脚上的乳烟软缎珍珠鞋也沾上点点泥土。
她立在油纸伞下,垂眸望着自己脚边淌过的泥水。
大雨倾盆,竹骨伞隐在雨中,差点让狂风掀翻,偶有雨珠溅落在明窈鬓边。
温思邈折返回马车,从车中翻出本该外出用的帷帽,
戴在明窈头上。
喝着厚重的雨幕,明窈差点听不清温思邈的声音,只能看见他双唇一张一合。
她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水坑,往前走了一步,侧耳偏过去:“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细密雨水犹如珠帘,温思邈伸手将明窈揽在自己身侧,他抬手撑着伞,大半边雨伞几乎倾在明窈头顶。
“李家庄离这里约莫还有十里路。”
呼出的气息化在雨中,全成了白雾,温思邈眉心紧锁。
他刚刚让车夫先去找人帮忙,可一来一去,最快也要半个时辰。
他挽着明窈往前,半边身子挡住凛冽狂风,将她护在自己和马车之间。
秋意森寒,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明窈双手已经开始泛冷。
身影瑟瑟发抖。
道上湿漉漉,时不时有雷声在耳边骤然响起,震耳欲聋。
车夫迟迟不见人影,放眼张望,只有绵延不绝的雨声相伴。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温思邈解下自己的外袍,绯红长袍松垮,披在明窈肩上。
外袍淅淅沥沥沾着雨珠,上方还有温思邈的温热残留。
明窈伸手推拒,却反而教温思邈握住了双手。
雨丝缠绕在油纸伞四周,温思邈一手撑着伞,一手握住明窈。
明窈双手很小,温思邈只用一手就能握住。
许是下着雨,天黑得比往日都快,雨幕阴沉沉,半点亮光也看不见。
有雨珠从温思邈睫毛上滑落,明窈扬首,恰好撞入一双空明透亮的眸子。
沉默在她两人之间蔓延。
不远处,一辆玄色马车飞快穿过雨幕。
章樾穿着油衣,策辔在雨中狂奔,忽而瞧见枯树下温家的马车。
章樾眸光一顿,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缰绳,马车渐渐缓了下来。
沈烬端坐在马车中,低沉声音从车内传出:“怎么了?”
章樾轻敲车壁:“主子,那边好像是温少爷和温少夫人。”
厚重的毡帘挽起,隔着飘摇的雨幕,沈烬一眼看见了枯树下的两人。
温思邈一身轻薄的长衫,他撑着油纸伞,正俯身同树下的女子说着什么。
饰有温家标志的象牙雕海棠花灯笼在马车上摇摇欲坠,灯笼中的烛火早就被雨水打湿,只剩下一片昏暗。
两人站得极近,温思邈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那人牢牢挡住,只望见绯红的一片衣角。
沈烬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章樾声音低低:“主子,可要我……”
迎上沈烬淡漠的视线,章樾立刻垂下眼眸:“是我多言了。”
马车骨碌碌往前冲去,溅起一地的雨珠。
明窈眼前一亮,挽住温思邈的手示意他往前瞧:“有人来了,是不是车夫找到马车了?”
明窈面露惊喜,隔着一层轻薄的白纱,那双琥珀眸子泛出的光亮在雨中跃动。
温思邈眼中晃过片刻的怔愣,而后挽起唇角。他拥着明窈的肩膀往前走。
“兴许是,你先在这里,我去看看,若是……”
话犹未了,那辆玄色马车忽的直直朝他们冲来,溅起的雨珠约有半人多高。
温思邈目疾手快拽住明窈,他往前半步,颀长身影挡住溅过来的水珠。
浅色的长衫湿透大半。
明窈眉心紧皱,脱下拢在自己肩上的绯红长袍,想要还给温思邈。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拂开她脸上白纱的一角。蓦地,明窈双眼瞪圆,不可置信望着前方的马车调转方向,朝他们行了过来。
“好像是往我们这边走来了,他刚刚应该是没看清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
玄色马车停在路边,一人披着油衣,从车辕上跳下。
风雨如晖,天地好像在这一刻彻底暗了下来。
明窈听见自己胸腔传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听见雨水在耳边化开。
她又想起那夜自己做的噩梦,想起沈烬眼中的似笑非笑……
四肢渐冷,如坠冰窟。
温思邈不明所以,还以为明窈是冷的,反手再次替她将外袍披上。
身后,章樾沙哑的声音穿过雨幕传来。
“温少爷,主子请你们二人上车。”
明窈全身僵滞。
雨雾蒙蒙,车帘挽起,沈烬坐在车中,隔着雨幕,遥遥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