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暖阁昏暗无光,一眼望去伸手不见五指。
大雨滂沱,庭院雨声如雷贯耳。
檐下垂着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晃悠,荡下细碎的光影。
青玉台阶上侍立着一众侍女,明窈刚推开门,立刻有侍女迎了上来。
那张脸言笑晏晏,说话滴水不漏。
“娘娘留步。”侍女笑笑,闪电在院中掠过,侍女半张脸落在亮光中,忽明忽暗。
“陛下有令,不让娘娘踏出暖阁半步。”
明窈忐忑不安:“可他……”
一语未落,乌木长廊的一头忽然转过一道象牙白的身影。
沈烬长身玉立,他立在漆黑廊檐下,忽而一道惊雷响起。
雨更大了。
点点雨珠溅落在青石板路上,雨幕清寒,横亘在明窈和沈烬中间。
侍女朝沈烬福身行礼,识趣退下。
院落无声,只余雨声潇潇。
槅扇木门再次被关上,满园光影隔绝在外。
沈烬一步步逼近,颀长身影无声无息叠在明窈身上,沈烬唇角勾起一点笑。
身后就是高墙,明窈退无可退,只能扬着脑袋望着沈烬。
红唇紧抿成一道直线,檐下晦暗的烛光映照在明窈脸上,那双琥珀眼眸满是仓惶不安。
她看见沈烬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像,画像在他手中展开,半支的月洞窗前,一名男子身着金丝滚边象牙白长袍,正仰头对着柳树上的明月。
银辉洒落,照亮男子眼角的泪痣。
那张脸和孟少昶有八.九分相似。
明窈瞳孔骤缩,心中翻江倒海。
她别过脸,避开沈烬落在自己脸上冷冽的视线。
屋外雨声依旧,嘈杂入耳。
沈烬垂首敛眸,灼热气息落在明窈白净的脖颈。指骨分明的手指捏住明窈的下颌,沈烬在明窈耳边落下一声笑。
笑声低沉喑哑,透着彻骨的冷意。
两指紧紧掐住明窈的下颌,沈烬不由分说,迫使明窈转向那幅画像。
他一字一顿:“……像吗?”
不知他是在问画中人和孟少昶是否相像,还是在问自己和孟少昶是否相像。
明窈手心冒出层层冷汗,汗流浃背。
沈烬手中的力道加深。
顷刻,明窈下颌多出一个清晰的指印,她心口剧烈起伏,只觉无尽的窒息笼罩周身。
气息骤急。
沈烬声音缓缓:“孟家的管事,如今还在汴京。”
寻常普遍的一句,登时在明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猛地扬起头,一双浅色眸子目不转睛盯着沈烬。
先前沈烬说了那么多话,都不见明窈有任何动静。
可仅仅是一个“孟”字……
沈烬眸色渐沉,晦暗不明的一双黑眸
冷若冰霜,似要将人千刀万剐,凌迟致死。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明窈脸上慌乱不安,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坐不住。
“骗你的人是我,和周伯无关,和孟家更是没有干系!”
明窈语无伦次,急着为孟家开脱,深怕无辜之人遭受自己的牵连。
沈烬黑眸阴冷森寒,捏着明窈下颌的手指缓缓滑落到她脖颈。
他猛地抬起明窈半张脸。
四目相对,沈烬黑眸中泛着挥之不去的森寒冰冷。
他看着明窈急不可待为孟家开脱,看着她说孟家的无辜,明窈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个字,字字句句都在为孟家撇清关系,却无半个字是在为自己求情。
她不怕沈烬对自己做什么,却唯独害怕沈烬对孟家下手。
即便那只是孟家的一个下人。
孟家、孟家……
沈烬扼着明窈脖颈的手指用力,指尖泛着冰冷的白色。
明窈气息不畅,喉咙艰涩,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自然也不能再为孟家求情。
沈烬一字一顿:“你也知道你骗了我。”
那双犹如黑夜的眸子深不见底,似万丈深渊。
他忽的想起崔逊最后那句,孟少昶曾是明窈的公子。
沈烬眸色暗下。
他从来都不是蠢笨之人,抽丝剥茧,立刻了然。
原来往日明窈那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公子”,并非是在唤自己,而是在唤……孟少昶。
沈烬声音冷冽:“明窈,你怎么敢的?”
他从小生在皇家,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沈烬擅长对弈,擅长玩弄人心,玩弄权术。
可他从未想过,明窈竟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
蒙在眼前的黑雾逐渐消散,沈烬忽的想起明窈第一次见自己的震惊,想起她不离不弃跟在自己身边,直至虞家全族覆灭、孟少昶洗清冤屈,明窈才离开自己。
“……你入宫,也是为了孟少昶?”
一见钟情是假的,深情款款也是假的,不离不弃亦是假的。
惊天的谎言横亘在沈烬眼前,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从头到尾,明窈就未向自己说过半句真话。亦或是,那些话并不是对着自己说的,而是……孟少昶。
怒火中烧,理智此刻彻底丧失,沈烬双目猩红,字字泣血。
“明窈,你好大的胆子。”
他掐着明窈的脖颈往前,两人气息交叠在一处,分不出彼此,“你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我对孟家……”
明窈遽然睁大双目。
情急之下,明窈也顾不上礼义尊卑:“陛下想如何?”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沈烬。
迟来的新鲜气流灌入鼻腔,明窈大口大口喘着气:“陛下既然不曾喜欢我,我对陛下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何干系?”
明窈气尽力竭,她声音轻飘
飘,轻而易举抹去和沈烬所有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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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窈脸上半点畏惧也无,只是仰着头直视沈烬。
那双昔日沈烬最为喜爱的琥珀眸子灼灼,坚定不移。
“昔日明窈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即便如今贵为贵妃,可又如何?陛下对我从来都不是真心以待。”
明窈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和讥诮,“难不成还要求我真心待陛下吗?”
明窈说得义正严辞,冠冕堂皇。
她扬起半张脸,白净的下颌还留有沈烬的指痕,明窈勾唇冷笑。
“总不能是陛下突然发现自己心悦于我,所以才恼羞成怒罢?”
“你做梦。”
沈烬冷声,忽而又往前半步。
瑞麟香的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沈烬垂手,手指捏起明窈的后颈。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我只是好奇,你还能为孟少昶、为孟家做到什么地步?”
轰隆一声,惊雷滚过天幕。
乌木长廊下摇曳的灯笼忽的断开,烛光尽灭,轻飘飘落在地上。
那灯笼乃是浣锦纱做的,沾染上雨水,立刻化成软绵绵的一团,犹如奄奄一息的美人,无力垂落在青石台阶上。
任由风雨吹拂。
屋内昏暗一片,不见半点亮光。
丝帛裂开的声音骤然在房间想起,明窈惶恐不安往后退去。
后脑勺撞在多宝格的前一瞬,一只手忽然落在她脑后。
明窈整个人被沈烬拽着上前。
重重丝帛覆在她双眼上,视线一片漆黑。
明窈只能听见窗外的雨打芭蕉,听见庭院凛冽的风声,呼啸在窗下越过。
风雨过后,庭院一片狼籍。
明窈早不知今夕是何夕,日夜颠倒。
她似是跌入一场漫长的梦中,再也醒不来。
哭声贯穿了明窈整个梦境。
……
明窈再次醒来,已经是十日后。
手腕上指痕遍布,触目惊心,她双眸还蒙着黑纱,入目一片昏暗,半点光影也无。
甫一动作,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细碎的银铃声。
明窈猛地僵住。
那银铃是系在她脚腕上。
明窈晕晕沉沉,忽而想起前两日彻夜响动不止的铃声。
克制和隐忍彻底被沈烬丢开,有好几回,明窈差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鼻尖萦绕的还是瑞麟香,可此处,却不是王府,也并非明窈往日住的朝和殿。
像是藏在地底深处的密室。
耳边隐约有回音落下,是张太医在说话。
此地为养心殿的密室,除了帝王的心腹,甚少有人知晓此地。
密室深处昏暗无光,再往前走,十二扇紫檀嵌理石屏风挡住了所有的光景。
外间太师椅上,沈烬一身明黄广袖圆领长袍,面容冷峻。
() 掩在袖中的手背上布满抓痕道道。
他双手搁在扶手上,一双沉沉黑眸讳莫如深。
帝王的专横冷漠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
张太医脸上泪如雨下,他抬袖抹去额角的泪珠,期期艾艾上前。
拱手朝沈烬道:“恕臣斗胆说一句,贵妃娘娘身子骨弱,禁不得陛下这般……”
张太医老脸通红,硬生生将到嘴的两个字咽下。
沈烬面不改色,那双墨色眸子依然淡淡,没有半点波澜起伏,好像前些时日丢弃克制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沈烬漫不经心:“参汤备好了?”
张太医忙不跌上前,双手捧着漆木托盘:“早就备下,等会让侍女伺候娘娘喝下便可。”
环顾四周,连一个侍女的影子都见不着。
张太医大汗淋漓,在沈烬眼神的示意中,颤巍巍将参汤搁在描金案几上。
密室只点了一盏灯,昏黄光影晃动。
张太医结结巴巴:“若是陛下无事,那老臣就先退下了。”
他实在不敢再和沈烬共处一室。
沈烬拂袖,张太医立刻脚底抹油,连连躬身告退。
行至门前,他鬼使神差往后望去一眼。
光影晦暗,沈烬一手撑着脑袋,慢条斯理舀着眼前的参汤。
他半张脸落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光影勾勒出沈烬的轮廓,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张太医还欲细看,章樾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客客气气:“张太医,请罢。”
他脸色冷峻,“陛下不喜欢多言之人。”
张太医赶忙表忠心:“章大人放心,老夫定不会乱说。”
话落,又匆匆提着药箱往外走去。
密室再次恢复如初,针落可闻。
脚腕上还戴着银铃,明窈不敢动作,闭着眼睛假寐。
黑纱之下,明窈纤长的睫毛乱颤。
她面对着墙,只拿后背示人。
帐幔挽起,窸窸窣窣的声响落在耳边。
随之而来的是汤勺的碰撞声。
“我知道你醒着。”
沈烬一手端着参汤,冷冽的目光在明窈脸上一寸寸掠过。
他记得明窈哭着求自己,记得被泪水沾湿的黑纱,记得明窈最后恼羞成怒,在自己后背留下的道道抓痕。
可沈烬半点隐忍温柔也无。
他任由明窈晕倒在自己怀里,又再次被自己“吵”醒。
周而复始。
旧王府的光影还是太亮了,即使不掌灯,即使明窈的眼睛蒙着黑纱,沈烬还是疑心明窈会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