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仍是没有声音。
雪崩的时候,沈烬躲闪不及,山上滚落的岩石重重砸落在自己后脑勺。
沈烬有一瞬间头晕目眩,眼前似乎沉入重重昏迷。
后背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汩汩殷红血珠流淌一地。
幸好四周一片黑暗,明窈看不见。
眩晕笼罩遍身,沈烬强忍着咽下喉咙的血腥,半晌说不得话。
耳边嗡嗡作响,少顷,那种晕眩的感觉终于消失殆尽。
沈烬一遍又一遍调整自己的气息,他听见明窈在唤自己,听见她心急如焚的声音。
四周阴暗无光,雪团肆无忌惮淹没在两人头顶。
沈烬勾唇,唇角轻轻溢出一声笑。
那声笑极为短促,只轻轻的一声,很快又化为一声声咳嗽。
沈烬脸色惨白孱弱,有血珠从后脑勺
() 、从后背滑落,染红了他的大氅。
咳嗽被沈烬强压在喉咙之下,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皆被血腥气掩盖。
明窈那一声“你笑什么”还未出口,忽的又被沈烬的咳嗽打断。
她胆战心惊,捏着沈烬袖口的手指慢慢收紧。
“你、你没事罢?”
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哭,亦或是对薛琰对温思邈等人的担忧,沈烬缓慢弯起唇角。
无意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忍不住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
明窈大惊失色,连声音也不觉轻了几分:“……沈、沈烬?”
黑暗中,一声笑在明窈耳边落下。
她不明所以抬起双眸,只觉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总不会是刚刚被砸傻了罢?
沈烬又是一声笑,他声音沙哑,似乎是竭力忍耐伤口的剧烈疼痛。
“无事,只是许久不曾听见你这样唤我。”
明窈眉宇间的困惑更深,指尖忽的有温热的血珠子滑落,明窈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
唯一可能的就是——
明窈声音微哑,她试图想要在黑暗中看清眼前的沈烬,可惜未果。
入目是满眼的黑色,她甚至连沈烬的轮廓也看不见,指尖的血腥味渐浓。
明窈轻声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小伤罢了。”沈烬不假思索。
砾石挡在明窈头顶,雪崩的时候又有沈烬挡着,明窈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窜入鼻尖的血腥气一阵接着一阵,不容忽视。
抵在自己后背和砾石之间的手掌慢慢无力往下垂落,似乎除了血珠子滴落的声音,明窈再也听不见其他。
沈烬气息渐弱,笼罩在他眼前的黑影加重,四肢沉重如山,似是再也抬不起。
长久的沉默,又或是只是过去了半刻钟,度日如年。
前一刻两人还在争锋相对,不分伯仲,如今却落得这样一番田地。
且若非沈烬挡着,只怕自己早就身首异处。
明窈张了张唇,少顷,她干巴巴地开口:“……你、你别睡着了。”
重伤之人最怕陷入昏迷,加之他们此刻又被埋没在雪下,若是沈烬真的任由自己睡去,只怕真的要葬身在此处。
明窈絮絮叨叨说着,片刻,却始终等不到沈烬的声音。
明窈一颗心忽然沉落到谷底,攥着沈烬衣袖的手指往外拽了拽,又拽了拽。
沈烬始终没有回应。
他像是真睡着了,微弱的气息低不可闻。
明窈遽然扬高声音:“沈烬——”
眼前悄然无声,回应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明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试图想要在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石。
薛琰知道她今日下山回府,倘或迟迟等不着明窈回去,肯定会上山寻人。
且她的侍女也在金
明寺外。
金明寺后山雪崩,住持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要再坚持一会,再坚持到有人过来就好了。
明窈努力说服自己,她本想借着石块敲击的声音吸引外面人的注意。
可惜触手所及,除了满手的雪珠子,再无旁的。
明窈过一会唤一回沈烬,过一会唤一回沈烬。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被明窈紧攥在指尖的衣袖终于有了动静。
沈烬似乎才从昏迷中清醒,他眼皮沉重,几乎要睁不开。
沈烬缓慢往上扯动唇角:“明窈,你在担心我?”
晕晕沉沉之际,沈烬其实能听见明窈的声音。无奈他双唇张了又张,总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会子才稍稍有所好转。
“你……”
话一出口,明窈惊觉自己的嗓音染上哽咽,她偏过脑袋,强忍住满腔的情绪。
明窈不冷不淡道:“你别死在这里。”
明窈顾左右而言他,欲盖弥彰道:“若是教旁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弑君。”
沈烬哑声一笑,低低道:“他们不敢。”
沈烬的声音越来越弱,僵硬的身影落在雪地之下,逐渐变得冰冷麻木。
如坠冰窖。
冷意顺着足尖蔓延到全身,侵肌入骨,似乎连骨头缝隙也冒着冷气。
沈烬身子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明窈逐渐发现沈烬的不对劲,无意碰到沈烬的指尖,明窈整个人怔在原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她反手握住沈烬的手指,却像是接住了一手淋漓的鲜血,黏稠灼热的血液不间断往下流淌。
明窈嗓音焦急:“沈烬!”
沈烬哑声应了一声,他意识逐渐薄弱:“我来江州,并非为了薛琰。”
明窈眼中流露出几分错愕和诧异,没想到沈烬竟会在此刻提起这事。
“来江州,只是……”
沈烬声音极轻极轻,他双足渐渐站不稳,微弱的嗓音犹如气音,“只是突然想见你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明窈茫然站在原地,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从沈烬口中听到“想见你”这三个字。
有那么一瞬间,明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毛病。
她立在原地,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沈烬挽起的唇角笑意苦涩,又很快被他敛去,他身子渐渐失去力气,沈烬竭力想要往后退去,深怕身上彻骨的冷意蔓延至明窈身上。
后脑勺本就受了重创,稍微挪动,眼前刹那晃过阵阵眩晕。
沈烬只觉天旋地转,一声闷哼从喉咙溢出。沈烬牙关紧咬,薄唇沁出丝丝缕缕的血珠,剧烈的痛感勉强维持出短暂的镇定。
那一声闷哼并未逃过明窈的耳朵。
即便沈烬不说,可落在手上的血珠子、蔓延在鼻尖的血腥气却是实实在在的。
天色渐黑,暗无天日
的雪地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举目望去黑漆漆一片。
良久,明窈低声呢喃:“我知道了。”
算是对沈烬刚刚那话的回应。
沈烬扯动嘴角。
明窈到底还是不信他,若非身陷囹圄,只怕她连回应也懒得给沈烬。
在她心中,自己终究还是十恶不赦、薄情寡义的。
忽而,头顶上方像是有什么声音传来,那声音由远及近,顺着倒塌的雪团传到明窈耳中。
明窈大喜过望,下意识握住沈烬的手腕:“有人!有人来了!”
明窈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沈烬,“一定是哥哥,是哥哥找来了!”
明窈喜极而泣,仰头往上望去,却只听见沈烬喑哑的一声:“……嗯。”
雪地上渐渐传来铲子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拼命往外刨雪。
明窈踮高脚尖,她从鬓间取下一支珠钗,试图敲击身后的砾石。
微弱的动静落在茫茫雪地中,不值一提。
“给我。”
沈烬不知何时从明窈手中接过珠钗,他往日力气不小,可今日刚历经了一番恶战,且身上失血过多。
沈烬竭尽全力握紧珠钗的一角,狠狠往砾石上砸去。
窸窣动静终于引来上面人的注意。
“这里,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有奴仆尖叫往外跑去,双臂张在空中,不时挥舞:“少爷,这里刚刚有声音传出!”
薛琰半跪在雪地上,面色铁青,一张脸似乎被乌云笼罩。
他的身前横七竖八躺着六具尸首,皆是从雪地中刨出的死士,楼兰人死无全尸,还有一个连头颅都不见了。
皑皑白雪盖住了恶战的痕迹,可在雪地中凝固的血珠却时时都在提醒着薛琰,后山曾经发生过一场搏斗。
薛琰望着死相凄惨的楼兰人,一面心生侥幸,庆幸尸首并非是明窈,一面又害怕自己寻不到明窈。
雪崩发生得猝不及防,他在府中得到侍女的消息时,快马加鞭奔到金明寺。
薛琰不止一次在想,倘若那尸首真是明窈,那他该如何和母亲交待?
是他提议明窈来别苑修养身心的,如若当初自己不让温思邈过来,而是自己亲自过来接人,兴许明窈就不会碰上这种事。
薛琰自责内疚,双膝旧伤复发,雪地天寒地冻,冰冷严寒,薛琰却半点也不敢松懈。
闻得奴仆的叫声,薛琰立刻从雪地中起身。
双足发麻,薛琰差点往前直直摔去,奴仆眼疾手快搀扶住人,惊道:“——少爷!”
薛琰不由分说从他手中夺回铲子,颤抖着声音道:“给我!”
头顶上方逐渐传来铲子的声音,明窈眉梢眼角洋溢着雀跃之色:“是哥哥!真的是哥哥!”
隔着重重叠叠的雪色,明窈似乎已经瞧见了那一抹天光。
她激动难抑,忽然惊觉自己一时没听见沈烬的声音,连气息也没有了。
伸手往外探去,不小心碰到沈烬的脖颈,手心除了黏稠的血液落下,再无别的。
血液混着雪珠子,似乎是凝固了,又像是还在汩汩往外流着。
明窈惊慌失措:“沈烬!我哥哥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
明窈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样的话语,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
说到最后,明窈只剩下哭腔。
那双琥珀眼睛红肿,眼眶蓄满泪水,泫然欲泣。
混乱之际,耳边忽的落下细微的一声。
“明窈。”
沈烬张了张唇,像是在呓语,他声音很轻很慢,似是跨越千山万水传到明窈耳边。
“……我、我是谁?”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落在明窈耳中却像是五雷轰顶。
她一直以为沈烬从未付诸过任何真心,更不知何为真心实意。
沈烬那样皇权至上的人,“真心”在他眼中该是分文不值、不值一提才是。
可生死悬殊之际,沈烬最后一问,却还在担心自己又将他视作孟少昶。
明窈讷讷张了张唇角,声音哽塞,她喉咙溢出一声啜泣。
一颗热泪从她眼角滚落,无声垂落在雪地上。
“沈烬。”
犹如先前那样,明窈又唤了一遍又一遍,“你是沈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