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琰瞥一眼沈烬,不冷不淡:“既然陛下无事,小玖……你先回去,这里有侍女伺候就行了。”
明窈犹疑不决:“可是……”
话音未落,忽见沈烬捂着心口咳嗽两二声:“朕无事。”
沈烬有气无力倚在青缎靠背上,他目光落在薛琰脸上,不容置喙。
“朕这回死里逃生,亏得有薛少将军相助,府上家务忙,朕这里有窈窈陪着就好,就不劳烦薛少将军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掩唇清清嗓子。
后脑勺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连着抹了两日药膏,后脑勺的伤口虽不再流血,可沈烬刚咳嗽两声,眼前立刻晃过几道虚影。
他下意识握紧明窈的手腕。
沈烬脸上的痛苦做不得假,明窈好奇:“怎么了,可是扯到伤口了?我再去请张太医来。”
“不必。”
沈烬抬眸,握着明窈手腕力道不减反增。
薛琰半眯着眼睛,正想说什么,忽听见檐下有管事的声音响起。
薛琰无奈,只能起身往外走,路过明窈身边,薛琰拍拍明窈的肩膀,难得好心关怀沈烬一声。
“陛下刚醒,你莫要叨扰,早点回房。”
明窈应了一声“好”。
窗外冷风凛烈,侵肌入骨。
空中暗香浮动,窗外竹影参差,斑驳影子照在房中。
四周悄然无声,唯有满地的竹影婆娑。
一时间竟陷入窘迫赧然之地。
明窈一手还教沈烬握住,她空出一只手,勾着自己腰间系着的苍珮流苏绦。
她低声:“你若是无事,我就先回房了。”
明窈起身。
沈烬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仍然不曾松开。
明窈低头,晃晃自己的手腕,示意沈烬松开。
沈烬像是不懂,他慢慢抬起双眼:“先前在后山,我没有骗你。”
沈烬伸手,替明窈抚平她衣袖上的褶皱,沈烬声音低哑。
“你哥哥说得不错,好好回去歇息,我这里没事。”
话落,又沉声唤檐下伺候的侍女上前,送明窈回房。
像是反客为主。
明窈怔怔往外走去,一
步二回头,面露担忧之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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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沈烬的病有所好转,明窈这两日不再连夜做噩梦,转过乌木长廊时,正好迎面和薛琰撞上。
薛琰转首侧目,望向长廊尽头的厢房。
他自是知道明窈这两日得空就会往厢房去,有时只是待上一时半刻,有时将近半日。
薛琰眉心一皱,伸手拦住明窈:“我……”
薛琰眼珠子一转,改口道,“你若是得空,可以去四喜的食肆,她前两日还问起你。”
明窈狐疑:“她问起我?她怎么不和我说,还找上你了?”
薛琰一时语塞,脖颈泛起浅浅的薄红,他掩唇咳嗽两声:“你话怎么这么多?”
薛琰反唇相讥,“你一直不出府,她怎么和你说?”
言毕,又让人备车,“正好我也有事,顺路送你一趟。”
明窈怔愣片刻,随即恍然,望着薛琰笑道:“你是自己想去找四喜罢?拉我做筏子做什么?平日里也不见你脸皮这样薄。”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随着沈烬上了马车。
八宝香车缓慢穿过长街,长街喧嚣,二二两两的路人齐聚在一处,偶然瞥见路边的冻梨。
明窈笑着让车夫停下,她朝薛琰使眼色,暗示道:“往日在汴京,四喜很是喜欢吃冻梨。”
薛琰一脸莫名其妙。
明窈叹口气,恨铁不成钢拽着薛琰下了马车:“你怎么连这都不开窍?”
两人一齐朝卖冻梨的小贩走去,一路走,明窈一路数落薛琰的不是:“你若是真对四喜有意……”
余音未落,却听得前方传来一记爽朗的笑声。
“还是我们陛下英明,那楼兰小贼还真以为陛下真的身负重伤,连夜追赶至玄鸟山,这不,被我们陛下杀得片甲不留!”
“不是说我们军营出了叛徒吗?陛下留在军中,就不怕那人对自己下手?”
“这就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了!留在军营中的并非是真正的陛下,不过是个暗卫假扮的。”
“那……真正的陛下呢?”
“自然是留在安全之地了,不过这事应该只有心腹知晓。”
明窈眼中的笑意渐渐敛去,她侧目望向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薛琰。
只怕去找四喜是假,让自己听见这话才是真。
薛琰扬眉,不置可否,薛琰轻嘲:“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权势至上才是帝王的本性。
明窈凝眉:“我从未想过他是好人。”
薛琰轻描淡写点破:“可你还是动摇了。”
冻梨捧在手心,薛琰命人好生给四喜送去,他转而朝明窈道。
“我若是真对一个人有意,就绝不会同她说谎话。”
薛琰压低声,“你知道先皇后吗?”
入宫前的先皇后温柔善良,待人友善,从不对下人说过一句重话。
她对帝王
() 的话深信不疑,以为先帝真的和自己情投意合。可她哪里知道,普天之下,唯有帝王的心是最不可信的。
往事停留在宫人的口口相传。
后来,先皇后像是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疑心和妒忌在她心中翻涌,她不再是她了。
明窈缓慢垂下眼眸,染着水仙花汁的手指透着粉嫩,如寒冬腊梅。
薛琰低声道:“小玖,我总不想你步先皇后的后尘的。”
雪珠子凌乱落了一地,眼前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明窈扬首望着飘落在掌心的雪珠,慢慢看着它在手心融化。
……
已是戌时一刻,府中上下各处点灯。
沈烬坐在临窗炕上,忽见窗下走来一个面生的侍女,那人手上捧着托盘。
正是茶房刚为沈烬煎好的药。
侍女毕恭毕敬:“这是我家姑娘让我送来的。”
沈烬抬眸:“……她呢?”
侍女一愣,须臾才知沈烬口中的她是指“明窈”。
她朝沈烬福了福身,“姑娘今日出府,如今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
沈烬捻着一枚黑子,棋盘上的棋局将破,他却忽然没了心思,随手将棋盘打乱。
“知道了,你下去罢。”
庭院幽深空寂,檐下唯有烛光跃动。
沈烬静静望着漆木描金案几上散乱的棋子,忽的伸手,一枚一枚将棋子放回原位。
那是昨日他和明窈下了一半的棋局。
风雪摇曳,白色的雪珠子飘荡在空中。
侍女往熏笼中丢了两块梅花香饼,转而瞧见坐在窗前的明窈,忙忙搀扶着人回了窗榻。
侍女忧心忡忡,埋怨睨明窈一眼。
“姑娘坐在窗前做什么?没的冻坏了身子。”
她手脚麻利,一面替明窈收拾好窗榻,一面又将暖手炉塞到明窈手中。
明窈揣在怀里:“药可送去厢房了?”
侍女满脸堆笑:“奴婢早早就让人送去了,姑娘放宽心,大夫都说那位少爷恢复得极好,想来再过不久就能下地了。”
明窈揉着眉心:“这话大夫何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侍女道:“是……”
“你若是想知道,怎么不亲自来问我?”
蓦地,廊檐下一道喑哑的声音飘落。
却是抱病前来的沈烬。
侍女陡然一惊,下意识望向明窈。
明窈双眉轻蹙,朝侍女使了一个眼色:“你先下去。”
侍女担忧:“可是姑娘您……”
明窈:“我无事,出去罢。”
缂丝屏风挡在两人中间,明窈一身素白棉裙,鬓间的珠钗玉环褪去,只剩一头青丝披落在身后。
素腰袅袅,纤细的身影映在缂丝屏风上。
“陛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明窈声音生疏了
几许。
沈烬眉心一皱:“你唤我什么?”
明窈坦然:“陛下。”
“陛下本就是陛下,先前是明窈冒犯,还望陛下见谅。”
沈烬双眉紧皱:“你若是因白日薛琰的话……”
“不是因为哥哥。”
明窈声音很轻很轻,“我和陛下本就是两路人。”
若非因孟少昶,明窈根本不会入宫,更不会和沈烬相遇。
“先前种种,全因我一人而起,如若陛下要怪罪……”
明窈朝屏风福了福身子。
双膝尚未曲起,忽的被人揽在怀里。
沈烬不知何时行至明窈身前,一手拥在明窈腰间,不让她屈膝福身。
淡淡的药香弥漫在两人中间,烛光晃动,在两人眼中跳跃。
沈烬一身鹤氅,玄色氅衣挡住了后背的伤口,可他
眉宇间的孱弱却怎么也挡不住。
那张脸依然很白,瘦骨嶙峋。
明窈转过视线,不去看沈烬身上的伤口。
“明窈。”
沈烬声音微哑,他一字一顿,“……你是在和我诀别吗?”
明窈身影一僵,而后缓缓垂下眼皮,指甲掐入掌心:“陛下和我,本就不该认识的。”
握着明窈纤纤素腰的手臂越来越紧,沈烬声音低沉,阻断了明窈余下的言语。
明窈伸手推开人,转而朝床榻走去:“时局多变,陛下还是早日回汴京。”
“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留在这里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江州,我总不能弃他们不顾。”
“明窈。”
长夜漫漫,沈烬忽的开口,声音沙哑传入明窈耳中。
“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真心?”
庭院的风雪好像更大了,众鸟归林,鸦雀无声。
院中只有呼啸风声掠过。
明窈立在原地,背对着沈烬。
她的背影有过片刻的迟疑,烛光横亘在两人中间,似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银河。
明窈低头,望着自己垂在袖中的手指。
掌心勒出道道红痕,触目惊心。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悄声改变。
若是以前,明窈定然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
可如今——
明窈扬起头,眼睛轻眨,任由一声清泪划过自己双颊。
她想起在金明寺后山,生死攸关时,沈烬挡在自己身前的影子。
想起沈烬的遍体磷伤。
想起他昏沉之际,问自己的那一声“我是谁”。
明窈想了许多、许多。
她似乎想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风雪不再摇曳。
良久,明窈低声道。
“……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