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目送着最后二十万大军彻底变成看不见的小黑点奔赴长平后,赵康平已经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秦赵的局势究竟会变得如何,实话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唯一能看明白的是如今赵王和他都在与秦人进行一场豪赌。
赵王的赌注是国内几乎全部的青壮年男丁,押上了赵国的国运,而对于赵康平来说,他正在用全家老小的性命为赌注与史书上那个既定、凄惨的长平结局展开拉扯与博弈。
天色迟暮时,呼啸的北风刮得愈发厉害了。
赵康平骑在马背上心情沉闷地被寒风推着回到了大北城。
因为呕吐的厉害,他走起路来脚步都是虚浮的。
瞧见丈夫面如菜色的走进府内,安锦秀有些莫名,不知道赵康平是怎么了。
看到一家老小待在温暖的房间内围坐在一起看始皇崽喝奶的和乐模样,赵康平心里又酸又涩的,听到妻子的询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连连苦笑,这一日他看到冻死在路边的死尸和森森白骨简直比他上辈子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都多,城外的世界才特么是真正的战国时代!
贵族们瞧见路边的死尸像是看到死蚂蚁一样各个无动于衷的,而他这个后世人看见那些七零八落、尸首都不全的死人,却恶心反胃地差点儿L把肠子都给吐出来了。
半夜时,整个赵府都静悄悄的陷入了沉睡。
安锦秀梦见自己好像正在火焰山取经,身边热得厉害,她睡意朦胧的伸手往旁边摸,待右手摸到赵康平滚烫的身子时,不禁手指一颤,瞬间睁开眼睛从梦中清醒了,忙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从空间掏出手电筒打开开关就往赵康平身上照。
白色的光束照在中年汉子通红的脸庞上,安锦秀瞳孔一缩,忙抬起右手摸了摸赵康平的额头,从手心上传来的温度令她心肝也是跟着一颤,她忙用双手轻轻推了推赵康平的身子呼喊道:
“老赵!老赵!”
可惜这人却一点儿L反应都没有,高烧的厉害。
安锦秀慌里慌张的披上衣服走下床,举起手电筒就往她父亲的卧室内跑。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赵府从上到下都变得慌乱了起来。
在这个小小风寒就能要人命的时代,一场高热也能轻轻松松的要一个壮年汉子的命。
赵岚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按着床单从床上爬起来,对着正守在摇篮小床边等着给始皇崽喂夜奶的花,迷迷糊糊地询问道:
“花,外面怎么了?”
花也隔着木门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担忧的对着坐在床上的赵姬说道:
“夫人,奴婢听着似乎是老爷起高热了。”
“起高热?”睡的脑子很是不清楚的赵岚无意识地跟着念叨了一句,等反应过来花的意思是说她父亲半夜发高烧了。
赵岚瞬间惊得瞪大眼睛,当即掀开身上的羽绒被,趿拉着地上放着的(从空间中取得)棉拖鞋就往外面跑
。
“夫人,外面冷呢。”
花瞧见赵姬披散着青丝,连个大毛衣裳都没披,忙抓起赵奶奶给赵岚做的羽绒冬袍往前追了几步塞到了赵岚怀中。
赵岚边穿上羽绒外袍边步子急促地往她父母的房间赶去,甫一进入内室就瞧见大虎、二虎焦急地站在门口,她父亲嘴上起着干皮,脸色通红的闭眼躺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她外公正低头坐在床边诊脉,母亲和奶奶满脸担忧地望着她爸爸,又不时望向她外公,观察着家里唯一一个医者的表情。
“妈,阿母,我阿父怎么突然发高烧了呢?”
赵岚几步走到床边俯身用柔软白皙的右手手心摸了摸自己父亲滚烫的额头,心焦道。
安锦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哽咽道:
“我也不知道,我看你阿父傍晚从外面回来脸色就不太好看,问他怎么了,他也什么都没说,洗漱泡完脚后就不发一言地上床,盖着被子闷头就睡了,好端端的半夜却突然发起高烧了。”
“岚岚她姥爷,康平怎么样了?”
王季妞明白前世今生他们一家子都可以说是靠着赵康平才撑起来的,前世丈夫早逝,儿L子为了养家可以说是吃尽苦头,瞧着儿L子现在烧的人事不省的模样,她忍不住说话都带出了哭腔。
安爱学给女婿诊完脉就把赵康平的右手放了回去,又掰开女婿的眼皮子观察了一下,蹙眉道:
“康平心神不宁,受到的惊吓太大,又在外面吹了太长时间的寒风,寒意入体才发高烧了。”
赵岚闻言有些困惑地询问道:
“姥爷,我阿父白天不是随着赵王去送援军出城了吗?会受到什么惊吓呢?”
安爱学瞧了一眼前世生在好时候的外孙女,没有吭声。
他上辈子活到九十多岁,年轻时可是经历过战乱的,再加上他就是大夫,看惯了生死,即便不出邯郸城也能猜到如今这时代寒冬几场雪下过后,住在城外的底层庶民的生活得是个什么凄惨情况。
前世比安爱学小了二十岁的王季妞虽然没有像亲家公一样经历战乱,但她年轻的时候却遇到过□□,想起上辈子那三年的饥荒时候,青黄不接的,人们没吃的,剥树皮、挖草根,吃观音土,前两类东西人吃了起码还能排出来,观音土吃到肚子里可是能活生生把人给胀死。
这古老的时代缺吃少穿的情况,简直是比前世□□还恐怖,毕竟饥荒总会过去,可现如今底层庶民们的饥饿得足足延续上千年。
有前世的经验做参考,王季妞脑子很快就转过弯了,似乎是明白儿L子为何到城外转了一圈回来就生病了,她皱眉叹气道:
“岚岚,你阿父应该是白天在城外看到有百姓在这个冬日被饿死或者冻死在路边了,以前你爸,不,你爹他没遇到过,估计冷不丁看见这些尸首时被吓懵了。”
赵岚听到奶奶的解释,忍不住心疼的看向她爸爸,在她心里,她父亲一直都是个硬汉,鲜少看
见这般脆弱的时候。()
“????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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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锦秀也抹着眼泪看向自己的老父亲。
安爱学从床上起身安慰面前眼圈通红的三个老、中、青女人,温声道:
“放心吧,康平的身子骨不错,我去煎碗药喂他喝下去,差不多天亮时就能退烧了。”
说完这话,安爱学就招呼着站在门口的俩虎子去庖厨内生火。
赵岚听到这话却惊讶极了,瞧见大虎、二虎已经离开了,她不由切换回普通话,对着她母亲询问道:
“妈,我爸这不得喝空间里的退烧药吗?”
“我姥爷怎么跑去厨房煎草药了?”
安锦秀用手指揉着额头,压低声音道:
“岚岚,因为你现在没法从空间里拿东西,我们也一直没告诉你,咱家那个空间现在只有负一层、一层和二层开放了,其余的楼层,意识都进不去。”
赵岚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话,忍不住满脑袋问号,没见过穿越金手指只给一半的啊?
“妈,进不去是什么意思啊?”
赵岚听不懂就问。
王季妞接话道:
“岚岚,平时俺们只要一想着进超市,脑海中就会自动出现咱家那栋六层半的楼,现在除了一楼、二楼外,其余楼层都藏在白云彩里,我们四个轮流尝试了许多回,都发现只能取负一层、一楼和二楼的东西。”
赵岚:“!!!”
“那之前你们吞的安眠药不是从三楼药店拿的?”
“不是”,安锦秀抿了下红唇,“当时你姥爷想起来咱地下车库的车抽屉里有个救急小药箱里面放的有几个创可贴、一瓶碘伏和半卷绷带,你爸有段时间开着车到外地去考察货源,考虑到在宾馆里认床睡不着出发前就从三楼药店拿了一瓶安眠药,那药剩了半瓶没吃完就顺手被你爸丢到了小药箱里。”
“前几日吞的安眠药就是从车里拿的,包括手机、拍立得都是从车里拿的,咱们穿越前空间里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就一直是什么样子,手机拿出来用没电了,丢进空间里后再拿出来还是98%的电。”
听到这话,赵岚瞬间生出浑身冷汗。
诚然空间内一楼和二楼的物资对他们很重要,可若想更好、更有保障的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三楼里的药店、农资店也是万万离不开的,更甚至,后者才是重中之重啊!
毕竟,没有一楼和二楼的物资他们一家人只是在战国时代吃不好、生活缺乏便利罢了,缺药、缺各种后世的优质种子,保不准一个小病就能要了他们一家子的命!
[三楼及以上的楼层怎么会进不去呢?]
[为什么独独我进不去空间呢?难道是因为我穿越时不在老家吗?]
原本一直以为自家空间就是“地下车库+超市+家”,四位长辈的意识想进哪一层就能随便进的赵岚,现在知晓真相后,不由心乱如麻,无意识的用贝齿咬着红唇,在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想着。
() 庆幸的是赵外公煎的草药,药效发挥的很快,昏睡中的赵康平被媳妇掰开嘴喂药,他似乎潜意识也知道自己病了,故而黑乎乎的药汤子被喂进嘴里时,他没有因为苦味而闭嘴不喝,反而自动吞咽了起来。
等一碗草药灌进肚后,约莫凌晨寅时初,赵康平的体温就慢慢退下去了,呼吸声都变得没有那般粗大了。
安锦秀见状当即将还处于身体恢复期的闺女以及上了年纪的老父亲和婆婆全都赶回房间睡觉了,她自己一个人守在床边握着丈夫的手静静等待着。
赵岚回到房间后,瞧见花正在给她儿L子喂夜奶,小不点儿L闭着眼睛噙着奶嘴“吨吨吨”的喝着正香。
想起她父亲说过的话:“在这个乱世里,始皇本人就象征着统一,象征着周朝分封八百年后华夏终于等来了和平。”
赵岚不禁盯着小婴儿L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花敏锐的感觉到赵姬夫人出去一趟后,情绪变化的很大。
她将吃饱肚子的小公子再度放回了摇篮小床里,转头对着赵岚压低声音地询问道:
“夫人,老爷的身体如何了?”
“没事了,高热已经退了。”
“那就好!”花长松了一口气。
赵岚现在也没有半丝困意了,她招呼着花在坐席上坐下,头一次问起了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原主长到十九岁,一次邯郸城都没出过,虽然从小被主家当成联姻对象养育,但锦衣华服、高枕软卧的幸福生活却是一天都没少过的。
听着赵姬夫人的询问,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只得说:
“夫人,奴婢觉得现在各诸侯国的庶民们应该都是过得大差不差吧,我们秦国虽然法令严苛了些,秦人们不是种田就是打仗,但已经比孝公之前的老祖宗们日子过得好太多了,平时秦人们只要努力在田里忙活,不说吃饱吧,凛冬之时饿死、冻死在路边的还是少的。”
“楚国位于南边,那地方暖和,庄稼也比其余国家长得好些,想来这个时候有冻死的人,估计也不会太多。”
“齐国在东边有大海,自二十多年前五国伐齐后也没有出现别的战乱,其余诸国大部分时候又都得从齐国买盐巴,齐人整体上是要比别的诸侯国的庶民都有钱的。”
“韩、赵、魏是三晋,气候也都差不多,眼下这三国的处境其实挺相似的,明君们都已经去世了,当政的不是昏君就是庸碌之君,估计庶民们日子过得挺一般的。”
“燕国最靠北,大雪连绵着下,有时候一下都是一膝盖深,自燕昭王去世后,燕国的发展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不用想,今岁降雪量这般多,燕国肯定冻死的人极多。”
赵岚听到这话,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是闷闷的,还是那一句话,七雄内都有她家“老祖宗”,现在死的都是“自家人”,不是“外邦人”,只要不是崇洋媚外的没有一个后世人能对眼下“老祖宗们”遭受的苦难闻之不心疼的。
而此刻的赵康平心中更是难受的紧。
一场高烧把他烧的脑子都糊糊涂涂的,平时压在原主潜意识的东西都跑到了显意识层面。
这些尽是不好的感受。
赵康平在梦中瞧见:
【一场蝗灾,蝗虫像是一大片乌云般遮天蔽日的在农田上飞过去,眨眼间眼看着要收获的麦子就变成空杆了,当年赵国发生□□,饿殍遍野,百姓换子相食。】
【大灾之后就是大疫,城外有些乡邑里一村一村的死。】
【秦、赵战火不断,十人上战场,归来二三人,还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
这些不好的记忆如水面下的冰山一样,平时原主不去想,赵康平更是没见过。
梦里前世今生的景象交替着呈现,赵康平像个看电影的旁观者,险些都要弄不清楚,他究竟是二十一世纪在镇子上开超市、闲来没事就驱车跑到黄河滩钓鱼的快乐老板——赵康平,还是战国时代在邯郸城有个小食肆和小医馆靠着主家的庇护才能勉强于乱世中苟活下来的唯唯诺诺赵康平。
两辈子的记忆在飞速打乱重组。
安锦秀感到手中的大手发颤,瞥见正在经历快速眼动睡眠阶段(做梦)的赵康平,忍不住出声喊道:
“老赵!老赵!”
妻子的声音朦朦胧胧从远方传进耳朵里,赵康平猛的睁开眼睛,噩梦般的内容也在他脑海中如退潮的海水般快速退下去。
赵康平满头大汗的坐起来,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对着坐在床边的妻子嗓音沙哑地询问道:
“媳妇儿L,我这是怎么了?”
安锦秀抬起右手摸了摸赵康平的额头,眼圈泛红地说道:
“你还问怎么了?咱们一家人同担当、共进退,你心里有事就给我说呗,你把难受的事情全都憋在心里,我问你你也不讲,硬生生的憋出一场高烧来,瞧你出息的,半夜把一家子都折腾起来,要是草药不起作用,我瞧你就烧死算了!”
说到最后,安锦秀再也憋不住了,趴到丈夫怀中就大哭了起来。
空间三楼进不去,没有后世退烧药,她能不怕吗?
看着自己媳妇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康平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又是觉得好笑,又觉得自个儿L像是真的理亏似的,他用大手轻轻拍着媳妇儿L的后背安哄道:
“安老师,行了,行了,是我赵老板的错行了吧?以后有啥事儿L都给你商量着来,你不想听也絮絮叨叨地给你讲,行不?”
“本就是你的错!”
安锦秀嘟囔一句。
“嗯嗯,就是我的错,媳妇儿L你瞧瞧这是什么?”
正趴在赵康平胸膛上闭眼哭的安锦绣突然感觉自己手背上有点儿L冰冰凉凉的,她疑惑的睁开眼睛就瞧见右胳膊上挂着一个东西。
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对着赵康平询问道:
“老赵,你哪儿L来的听诊器?”
赵康平挑眉:
“安老师你自己用意识进空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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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锦秀惊奇地看着赵康平。
赵康平颔了颔首,笑道:
“看来我猜测的不错,老天爷既然让咱们带着空间穿来了,肯定不是只让咱们睁眼看着不能用的。”
“空间会一步步的全部开放,像手机系统一样不断升级,虽然我现在摸不清楚这其中的升级规律,总之空间发生改变是真的。”
安锦秀听到这话瞬间破涕为笑。
“这样我是心里真舒服了,要不然看着咱家那剩下四层半里的东西,明明能记起来有什么东西,却看不着、摸不着,我心里实在是憋的慌。”
赵康平继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