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时节仿佛南边的六国都开始走向春日了,唯独燕国被滞留在了漫长的寒冷冬季里。
这个坐落在北边的诸侯国同秦人一样推崇水德却不像秦人和赵人那般相信玄鸟,所以燕国的旗帜不是秦国的黑旗,也非赵国七分红、三分蓝的红蓝旗,而是从上到下的水蓝色,燕国的代表色是蓝色,燕人也尚蓝。
蓟都的燕王宫被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层层叠叠尽是银装素裹,看起来非常寒冷,寂寥无比,唯有零星点缀着的水蓝色装饰品使得银白之色的宫殿群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染上了几分彩色。
作为周天子册封的老牌诸侯国,燕国也有悠久的历史,燕王一脉乃是姬姓燕氏,燕国弱小过也强大过。
约莫二十多年前,当燕昭王在任时,高筑黄金台,千金买马骨,招贤纳士,锐意进取地积极改革,名将乐毅率领五国联军声势浩大的前去讨伐与燕国有仇怨的齐国,攻破齐国都城临淄,将齐都的黄金珍宝尽数运回到燕都,那时的燕国多么风光,只可惜在燕昭王病逝后,其子燕惠王一继位因为与乐毅不对付,中了齐国田单的反间计,用起劫代替了乐毅,使得齐军大败于田单的火牛阵之下,燕国积累的优势也被一场大战给打没了。
如今燕昭王、燕惠王都已经去世,燕惠王之子——六十多岁的燕王荤也快走到了他的人生尽头。
今岁是燕王荤执政的第十四个年头,他也同秦国的大魔王一样做到了四世同堂。
他的太子冥与老嬴家的太子柱年龄相仿今岁都是四十多。
他的嫡长孙——公子喜比老嬴家的公子子楚大几岁,如今虚岁二十八。
他的嫡长曾孙——小公子丹亦可称呼为小公孙丹,也比老嬴家的始皇崽大上几岁,今年周岁五,虚岁七。
上午,辰时末。
老燕家四代人齐聚在燕王荤的寝宫内。
一老年、一中年、一青年、一幼年,三大一小皆穿着水蓝色点缀着白色绣纹的冬衣。
燕王荤发须花白地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软乎乎的裘绒毯子,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从头到脚都沾染着浓浓的暮色。
他的年纪明明与大魔王相差无几,然而瞧着却像是要比秦王稷苍老上许多一样。
作为燕国最后一位执政能力还算可以,在史书上拥有“武成”良谥的国君,燕王荤看完手中燕人在赵国的细作送回来的竹简,不由剧烈咳嗽了起来。
跪坐在软榻旁的祖孙仨见状瞬间就急了,太子冥忙从坐席上站起来,一手接过宦者递来的温热蜜水,一手轻拍着老父亲的背部,满眼担忧地说道:
“父王,您身子不好应该好好休息,先不要看这些竹简了。”
公子喜和小公孙丹也趴在软榻边,满脸忧虑地瞧着身子瘦削的大父/曾大父。
燕王荤咳得老脸通红,待到胸腔中的气息变得顺畅了,他才重新靠回软榻上,就着儿子右手中端着的青铜杯喝了几口蜜水,而后将太子冥的胳膊推到旁边,
目光悠远地看着儿子和孙子叹息道:
“冥、喜,邯郸的国师的确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啊。”
太子冥与公子喜闻言忙跟着点了点头。
自从长平之战打出来了个令旁观之国尽数大跌眼镜的“议和”局面后,作为兄弟之国却偏偏打得要死要活的秦赵两国就吸引了天下诸国的视线。
邯郸都快被六国细作给渗透成筛子了,不仅西边的秦国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赵康平一家,北边的燕国也在瞧着这家邯郸新贵。
老燕家一代国君及三位王位继承人也已经看了好多卷燕人版本的《邯郸消息》了,从《赵康平见赵王》、《廉颇问康平长平战术》到地窝子、豆芽菜、豆浆、豆花与豆腐的陆陆续续推广。
老秦家在西边默默追着围读《康平先生你说我在咸阳偷偷地听》五日一更新的长篇竹简,老燕家也在北边悄咪咪地追着看《康平先生你说我在蓟都静静地听》的长篇连载竹简,甚至因为蓟都与邯郸之间的距离仅有四百多公里,比咸阳到邯郸的距离少了近三百公里,老燕家追更新的速度比老秦家还快了两日。
是以当老秦家还不知道赵康平马上就要在邯郸举办第一次宴会的消息时,老燕家已经知道国师举办宴会的确切日子了。
从地理位置来讲,燕国在得到消息的速度上是比秦国有优势的,只可惜与强大又执行力超强的秦国相比,燕国国力衰弱,基层建设也很薄弱。
明明地窝子对于燕人来说是最重要的,可惜秦国和赵国、甚至魏国、楚国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季后,地窝子都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全面铺开着。
偏偏最冷的燕国在凛冬之际,从上到下白茫茫一片,在寂寥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里,燕人们也是死气沉沉的,脚下的土地冻得梆梆硬,工具还不趁手,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燕人连挖土坑的力气都没有,压根也挖不开冷硬的土地,故而今岁冬季与以往冬季没有什么不同,燕人被冻死的数量仍旧极多。
燕国的臣子们着不着急不知道,燕王荤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但他也没办法,幽州之地就是比不得其他地方暖和,能怨谁呢?难不成埋怨燕国的老祖宗没有三晋之地的老祖宗们厉害,没能抢到更暖和的中原之地吗?
在静静追更了好多卷《康平说》,观望了两个月之后,燕王荤总算是下定决心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要撑不了多久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眸底深处尽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他的儿子——太子冥身子骨也不算多好,估计到时候继位了也当不了几年国君,而他的孙子喜瞧着像是个长寿的面相,可他能看出来,他的孙子属于能力平庸的野心家,观之非明君之相,俗称“又菜又爱打”。
从这点来讲,老燕王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另一时空中他的太子冥继位三年就病逝了,他的孙子喜作为末代燕王,刚登基四年,瞧见国相栗腹从邯郸出使回来后,说:“君上,赵国经历了长平之战、邯郸之战,青壮年都快死光了,留下来的孤儿们还
没有长大,咱们要不趁机进攻赵国吧?”
乐毅的儿子昌国君乐间听到消息忙进宫劝阻燕王喜讲:“君上,这话可不敢听啊,人家赵国只是打不过秦国而已,可赵人胡服骑射的改革还是很厉害的,咱们燕国是打不过赵国的。”
燕国大夫将渠也流着眼泪拉着燕王喜腰间的印带劝阻燕王喜:“此战不能打,打不赢的。”
燕王喜可不爱听乐间、将渠这种大实话,说群臣都支持他进攻赵国,是以燕王喜不顾乐间的反对,一脚蹬开拉着他印带痛哭的将渠,派出两路大军,一军由栗腹率领攻伐鄗邑,一军由卿秦率领攻伐代邑,他自己还搞了个王驾亲征,紧随其后。
燕军的声势搞得挺浩大的,结果……就是被在两次大战中重创的赵国给再次教导:赵国是打不过秦国!但赵人也不是燕国这种小弱鸡能欺负的了的!
赵国的青壮年们几乎打没了,廉颇和乐乘就带着赵国的老弱病残们迎战燕国的青壮士卒们,前者打败了栗腹,后者打败了卿秦,燕国两路大军全部失败不说,廉颇更是率领着赵军一路追击燕军溃兵五百多里地,直至追到燕国都城把蓟都给包围起来了,吓得燕人们忙纷纷求和,才没有了亡国的危机。
不得不说,那时的燕国,菜,是真的菜,惨,也是真的惨。
偏偏如此又菜又爱打的燕王喜还执政了三十三年,这要让老嬴家那几位英明但短寿的秦君们瞧见了不得哭死在咸阳?
可惜此时空中的燕王荤八成是永远也不知晓他孙子在另一时空中的骚操作了。
但凡有旁的人能选择,燕王荤都会考虑换一下第三代继承人,可惜太子冥只有公子喜这一个儿子,他无旁的孙子可选。
曾孙丹现在还太小,看不出来什么,一瞧后面祖孙仨都不是能让他放心的,燕王荤夜晚睡觉都不踏实,他想要趁着如今还睁着眼睛的时候,放手搏一搏给燕国找一个靠谱的外援。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竹简,视线在儿子、孙子脸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神情天真的曾孙丹脸上,用沙哑又苍老的声音,笑着询问道:
“丹,你可知道赵国的康平国师?”
小公孙丹闻言眼睛一亮,忙点着小脑袋,满眼孺慕地看着半躺在软榻上的燕王荤,奶声奶气地笑着说道:
“曾大父,丹从大父和父亲口中听过康平先生的故事,他被仙人抚顶,灌输了智慧,很是聪明,曾奇迹般的扭转了秦赵的长平战局,还做出来了美味的豆芽菜和豆浆,丹很佩服他!”
“哦?”燕王荤闻言眸中滑过一抹笑意,看着幼小的曾孙笑着询问道:
“如果寡人有办法让丹见到康平国师,丹可高兴?”
小公孙丹听到这话,眸子更亮了,忙憧憬地询问道:
“曾大父,丹真的能见到赵国师吗?”
燕王荤用右手捋着下颌上的花白胡子笑着点头。
太子冥和公子喜可不像幼儿一样懵懂,赵康平远在邯郸,怎么可能会跑来寒冷的蓟都?若想见人家,
人家不可能来燕国,只能燕国派质子前去邯郸。
父亲/大父这是想要把孙子/儿子丹送到邯郸做质子?!
看着孙子天真高兴的模样,太子冥有些不忍心地看着老父亲说道:
“父□□的年龄太小了,他是不是不太适合去赵国啊?”
“如果您想要派人入赵,儿臣觉得喜的年纪比丹更适合。”
公子喜闻言眼皮子一跳,嘴角都不禁抽搐了一下:[……阿父,儿子我谢谢你!]
燕王荤咳嗽两声,摇头叹息道:
“冥,从出使的角度看,喜的年龄确实更适合出使赵国,可他这年纪已经不太适合做质子了,若是让喜去邯郸做质子,他不仅不会让人生出怜悯,还会令赵丹与赵国的臣子们生出防备。”
隐隐从大父口中听出一股子嫌弃意味的燕喜不由抬起右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燕丹眨了眨眼睛,也搞明白曾大父的意思了,曾大父这是想要把他送到邯郸做质子?
质子是什么,即便他年纪小,也清楚这是个什么样尴尬的存在。
燕丹的眼睛里忍不住闪过一抹恐慌,有些无助地扣着小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大父与父亲,他毕竟年龄还小,个子刚一米,连燕都都没有出去过,一听到自己要被送到赵国,自然会害怕。
可惜他的大父与父亲都没有瞧他,小豆丁不由失望地垂下了眸子。
“咳咳”,燕王荤显然也没有关注小曾孙的反应,他沉浸在自己幻想出来的局面内,越说眼睛越亮,忍不住举起手中的竹简,大声激昂道,“可丹就不一样了!他年龄小,赵丹和赵国臣子们都不会忌惮他,康平国师的外孙虽然在国师的庇护下完美的在广大赵国庶民们的眼里掩盖了身份,可却掩盖不住那孩子骨子里还是秦国的虎狼小质子的事实!”
“秦王稷嚣张跋扈,安之他的曾孙不会随了他曾祖父的跋扈性子?”
“秦国这些年来一直奉行的都是远交近攻的国策,燕秦两国交好,共同防备着赵国的国力壮大。”
“丹比那秦王稷的小曾孙大不了几岁,若是丹入赵担任质子了,说不准未来这俩孩子还可能成为玩伴,无论是为了燕秦两国交好,还是燕国未来的发展,丹都必须前往邯郸。”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气说了这般多的话,燕王荤心神激动之下,再度控制不住地低头剧烈咳嗽了起来。
听着他的咳嗽声,让旁观之人们都不禁觉得头皮发麻,只感觉老燕王这是要把肚子里的肝脏都给咳出来了。
太子冥知道自己老父亲说的话没错,他边抬手给老父亲轻抚着后背,边满脸担忧的望着孙子稚嫩的小脸叹息道:
“可是父□□他现在满打满算也才只有五周岁啊。”
“丹虚岁已经七岁了,也不算小孩子了。”
燕王荤看着眼中有泪光的小曾孙眯眼道:
“康平国师的母亲王媪乃是燕国辽东人,从血缘关系上来讲康平先生也能算
我半个燕国人,如今他身边的第一位门客蔡泽先生也是我燕国人,魏国能送信陵君进邯郸,秦国能送蒙骜的嫡长孙入邯郸,我燕国如何就不能送寡人的曾孙进入邯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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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荤摆手道:
“秦赵关系不好,赵丹把质子府修成那样是故意为难秦异人的,我燕国与赵国虽然也偶有摩擦,但有秦国在那里堵着,赵丹也不会如何苛待我燕国的稚龄质子。”
“再者”,燕王荤瞧了小曾孙一眼笑道:
“寡人会派昌国君与大夫将渠一同作为使臣进入邯郸,陪着丹一起生活。”
“昌国君的父亲乐毅将军正在邯郸养老,若是看到他的儿子了想来会很高兴吧?”
“赵丹和赵国臣子们即便是看在乐毅将军的面子上,想来也不会太难为丹。”
太子冥和公子喜闻言不禁松了口气,听到有两位大臣随着自己一起到赵国去,小豆丁丹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开始在脑海中憧憬起见到康平国师的景象了。
“父王,若昌国君和将渠一同随丹进入邯郸的话,到时他们全都住进质子府吗?”
“咳咳咳,非也,住所寡人自有安排”,老燕王咳嗽两声,指着不远处宽大漆案上的竹简对着儿子说道,“冥,你去把漆案上最右边的竹筒子给寡人拿来。”
“喏。”
太子冥忙起身去拿竹筒子。
待到他拿着竹筒子准备递给老父亲时,却瞧见老父亲摇头道:
“你和喜打开竹筒子瞧一瞧里面放着的东西。”
太子冥闻言遂用右手拧开竹筒子,只见里面塞着一副卷起来的蓝色绢帛,绢帛中还裹着一枚小巧的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