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家公子一样,缩在城内整整一个凛冬没有出来的驭者更也敏锐的感觉出来了城外贫苦庶民们的不对劲儿。
他停下马车,支好马凳,扶着自家公子从车厢内下来。
公子非左右观望了一下黄土路旁边的庶民们都正在分工合作,有的拿着农具哼哧哼哧地弯腰在黄土地上挖坑,有的则拉着树枝蹲在地上编着筏子一样的东西,还有的在拿着木棍搅和着黄泥巴。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忙得热火朝天的,他一时之间竟然没看懂这些庶民们正在忙活什么,不由抬脚朝着离他比较近的一堆庶民走去。
“敢,敢,敢问壮,壮士,你,你们这,这是在干什么?”
“春,春耕,在在即,不,去,地里,垦荒,为,为何,要,要在土地上,挖,挖坑呢?”
一个身高七尺,穿着短衣的壮年汉子正满脸通红的弯腰挖着土坑,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结巴声,险些使他一不小心闪了腰。
谁家好人在人家干活的时候,站在背后询问话的啊?
又渴又累的壮年汉子拿着手中的耒耜,气喘吁吁的转过身子,正想张口喊“国粹”,入眼就瞧见一个身形颀长、穿着绿衣丝绸宽袖的年轻郎君正满脸好奇的望着他。
单看男子这从头到脚都穿得这般齐整,脑袋上还戴着玉冠的打扮,就能说明这是住在城内的高门贵公子啊!
壮汉忙收起脸上的恼怒,又敬又怕的对着年轻男子俯身拜道:
“小人拜见君子!”
听到壮汉的话,其余正背对着公子非干活的人也都惊得忙纷纷转身朝着公子非下拜。
公子非满脸不解的走到众人挖坑的地方看了看,瞧着这深约一米,长约三米,宽约两米的四四方方土坑,越看越觉得奇怪。
跟在身旁的驭者瞧见自家公子脸上的困惑表情,忙蹙着眉头指着黄土坑询问道:
“汝等这是在做什么?春光短暂,不赶紧垦荒,为何要把好好的土地挖出这般大的方坑?”
壮汉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瞧着衣着不凡的公子非,小心翼翼地说道:
“君主,俺们不是在瞎搞,俺们这是在挖能防寒保暖的地窝子。”
“挖,挖地,地窝子?”
公子非闻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重复念叨出这个听起来就很古怪的词语。
壮汉瞧出来这个贵气的郎君除了有口疾外,脾气瞧着还算温和,胆子也慢慢变得大了起来。
他指了指自己挖的土坑,又远远地指了指别人家挖的土坑,对着公子非认真介绍道:
“对!君子,地窝子是俺们搭的简陋房子,是俺家在邯郸的亲戚告诉俺的。”
“俺亲戚说他们赵国出了一位被仙人抚顶的国师,国师琢磨出来了一种简陋的地窝子,只用在地上挖个方坑,再围着方坑土胚砖建造半米高的矮墙,顶部搭上用树枝编造成的筏子,筏子上糊满湿乎乎的泥巴,等地窝子晾干后住
进去,天上下大雪,人躺在里面盖着稻草垫子睡觉都不冷。”
“现在刚开春,晚上睡觉还是冷的,俺就想着先把地窝子给挖了,让家里人住进去,再去春耕。”
壮汉话音刚落,看到热闹纷纷涌过来的其余庶民们也七嘴八舌地说道:
“是啊,是啊,这地窝子还有个名儿叫‘康平窝’。俺家是俺嫁到大梁的闺女送回来的消息,说大梁城外也有很多地窝子。”
“俺邯郸的亲戚说,地窝子建成后,冬天下大雪不怕冷,夏天大太阳不会热,比茅草窝棚住着强太多了!”
“恁咋都是从三晋之地听到的消息,俺们是从楚国打听到的。”
“俺家是从上党的亲戚嘴里听到的,俺上党的亲戚随着郡守去了赵国,现在俺亲戚不仅住上了地窝子,还会用黄豆子发出一种美味的豆芽菜了,这样看来,俺亲戚去赵国倒是也歪打正着有福享了。”
“咦?恁咋都是从赵国学的地窝子,这康平窝不是最先从西边的秦国开始的吗?”
“啥秦国!这地窝子是先从邯郸开始嘞!”
“这不对吧?俺听说康平国师在咸阳啊,康平窝就是咸阳城外的庶民们最先挖出来的。”
“你咋真会听假消息嘞?人家康平国师是邯郸人,姓赵,是赵国的国师!谁给你说在咸阳啊?”
“秦国那地方名声臭的谁稀罕去啊。”
“对啊,秦国在三晋之地压根木有人喜欢,俺听说商贾都不爱去西边做生意。”
“……”
……
眼看着庶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从地窝子是什么,扯到地窝子“防寒保暖”的效果,谈到自家在上党郡、赵国、魏国、楚国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最后开始争着抢“康平国师究竟是秦国的国师,还是赵国的国师”。
驭者更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感觉自己和公子莫不是在府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怎么过了一个冬天,一出城,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赵国什么时候出现一个被仙人抚顶的厉害人物了?!
公子非也听得只蹙眉头,但靠着他强大的信息分析能力,他还是从城外庶民们纷乱的话语中整理出来了几条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赵国横空出世了一个很厉害的国师,姓“赵”,名“康平”,原来只是邯郸城一个卑微的小商贾,机缘巧合之下被仙人抚顶,灌输了智慧,变得异常聪明,如今被赵王奉为国师,改换了门庭,在邯郸很得赵人的民心。】
【第二、赵康平在冬日里琢磨出来一种简陋的土建筑,简直是为全天下贫苦庶民们量身打造了一种便宜实惠、又能防寒保暖的庇护所,这种简陋土建筑名为“地窝子”,雅名“康平窝”。】
【第三、凛冬之际地窝子已经在秦、赵、魏、楚四国都陆陆续续铺开了,可是直到如今开春天气慢慢暖和了,住在韩国新郑的庶民们才慢慢从别的地方的亲戚口中听到这种民生好物。】
看着聊的热火朝天的庶民们,公子非和驭者更不
由慢慢从越来越多的人群中退了出来,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
聊嗨了的庶民们瞧着那贵公子离去了,说的内容也越来越大胆:
“哎呀,也不知道咱们君上啥时候会让城内的官员们组织着咱们挖地窝子。”
“像俺这种身强力壮的人倒是还能挖的动土坑,可那些老弱病残的人可没有力气挖坑刨土的,这地窝子如果不赶快建成,等到夏天不就又得受热苦了吗?”
“哼!二三子难道还想着指望城内的肉食者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吗?要是肉食者能好好当官,那么俺上党郡的亲戚就不用跑到赵国了。”
“人家上党人跑到赵国有啥不好?韩、赵、魏一百多年前还都是晋国呢!”
“秦人把上党给占领了,俺上党的老舅如果不去赵国就得留在家乡当新秦人了!老秦人杀了俺表哥,用俺表哥的人头换了爵位!如果俺老舅留在上党了,不是被当成奴隶拉去做苦役,就是眼睁睁看着那些杀了俺表哥的秦人管辖他们,这不得恨死那些虎狼秦人了?要俺看,俺老舅就得带着家人们到赵国去!不管咋说,一百多年前,韩赵魏都是晋人,咱们三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说的好!要不是咱们晋国自己从内部裂开了,他秦人能有机会东出?就做晴天白日梦去吧!”
“对!唉,晋国要是没裂开,俺们现在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周边的诸侯国欺负的如此惨了,俺们做晋人多好,做韩人窝窝囊囊的,谁都能打咱们!”
“唉,谁说不是呢?能做魏人、赵人也挺好的!魏人有信陵君,赵人有康平国师,有平原君,俺们韩人屁都没有!那些住在城内的肉食者就知道整天催着俺们缴纳粮食,交交交,交个屁的粮食!每年肉食者把俺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收走那么多,秦人跑来打俺们了,肉食者跑的比谁都快,也没见真保护咱们,上党的地方那么大一个郡,七十多座城池,君上说不要就不要了!让人心寒。”
“……”
公子非的嘴巴说话不流利,兴许老天爷是为了补偿他就给他了一个很敏锐的耳朵。
是以别看他都走到马车跟前了,忿忿不平的庶民们以为他听不到他们谈论的内容了,其实他将众人不满的吐槽七七八八地都听到了耳朵里。
看着自家公子越来越红的俊脸,驭者更知道他们家公子这是难堪的,毕竟公子是“姬姓韩氏”,出身公室,是韩国最大的“肉食者”贵族,这些庶民们大发牢骚骂的人也包括他们公子在内啊!
更不由干巴巴地开口劝道:
“公子,这些住在城外的庶民们不懂诗书礼仪,行事粗鄙,说出口的话也都是污言秽语,您莫要往心里去。”
公子非抿了抿薄唇,苦笑道:
“粗,粗言俚,俚语语,更,更能表明如,如今,今的韩,韩人的心,心已经,散了,韩,韩国,的,处境已经,十,十分,危急了。”
“更,等回,回,府,后,你,你去,查查,那,那赵国国,国师,的事情,交给,给,给我。
”
“喏!”
更抱拳。
公子非又忍不住转头望了望正卖力挖坑干活的庶民们,而后视线低垂,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更也再度跳上车架子,拉着缰绳转头往城内的方向赶去。
……
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上辈子妻子家乡的赵康平刚和一大家子在餐厅用罢午膳不久,就看到仆人禀报有客来访。
“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呢?”
赵康平抱着外孙,领着蔡泽和蒙小少年往前院去。
他未曾想到竟然在前院的待客大厅里看到了一个好些天都没有见到面的年轻人。
最关键的乃是年轻人还不是独自一人过来拜访他的,他还带着俩陌生的年轻人与一个身高与蒙恬相仿的小少年一起来的。
年轻人就是赵国未来的武安君——李牧。
李牧原本的打算是想要遵从蔺公在岁首告诉他的话,等开春后再启程去北境的雁门郡和云中郡帮助自己的大父、父亲抵御匈奴的,奈何计划跟不上变化。
凛冬之际,草原几场大雪下过后,胡人们的牛羊冻死的不计其数。
为此饿红眼的胡人们在冬日里就一波波汹涌地进攻赵国的云中郡和雁门郡,是以长平之战的秦赵议和协议一达成,李牧就匆匆忙忙告别赵王,启程北上了。
如今赵康平瞧见两个多月没见的李牧前来寻他,还是很开心的。
他抱着怀里的外孙,同李牧打过招呼后疑惑的看向跟在李牧身旁的俩年轻人与小少年。
李牧右边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绣着蓝色纹饰的红衣,肤色微黑,长着一双笑眼,看起来很是面善,像是后世的追星族见到自家偶像了一样,正满眼激动的望着他。
而站在李牧左边的年轻人则穿着一身赵人标准的七分红、三分蓝的宽袖长衣,长相雍容英俊,气度不凡,不是贵族之家养不出这通体自信的气势,与旁边的笑脸男子不同,他打量自己的目光一半好奇、一半探寻。
跟在他身旁的小少年五官与其长得有五分相似,像是蓝红衣服年轻人的弟弟,不过气势没有年轻人自信,反而显得有些内敛害羞,小少年与蒙恬平素看他的眼神差不多,正满眼小星星的微微仰头望着他。
站在赵康平身后的蔡泽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三个陌生青年与小少年,抬手摸了摸下巴,心中暗自寻思着:[今日来寻自家家主的全都是住在小北城的贵族子弟啊!莫不是冲着中旬的宴席来的?]
与蔡泽一样,蒙小少年也望着对面的四个赵人,他盯着那个与他身高相仿的少年人,眸中尽是防备,因为蒙小少年能敏感的觉察出来,那个穿着蓝红衣服的小少年心中似乎在打着与他相同的主意!
两拨人面对着面,赵康平正想开口询问李牧其余仨陌生人的身份,就看到三人之中显然是领头者的蓝红衣服年轻男子对着他俯身作揖、风度翩翩地行礼道:
“赵括拜见国师。”
听到年轻男子的自称,赵
康平当即惊得瞪大了眼睛,之前赵王在宫中举办长平之战庆功宴时,他没有去参加,无他,外孙身份太特殊了,贵族们大多心思不纯,他不想与那么多赵国乱七八糟的贵族们牵扯过多,是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今在邯郸风头最盛的年轻马服君,也不知道这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封君究竟长得是何种模样。
赵括话音刚落,皮肤微黑的年轻人也忙指着他自己积极地自我介绍道:
“国师,国师先生,我叫司马尚!”
司马尚说完话后,站在赵括身旁的少年人也耳朵发红地不好意思作揖道:
“见过国师先生,我叫赵牧是已故马服君赵奢将军的次子,赵括将军的同胞弟弟。”
瞧见三个人都做完自我介绍了,李牧也对赵康平笑着拱手道:
“康平先生,括、尚和小牧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仨昨日知晓我回邯郸了,听到今日我要来大北城拜访您,就死缠烂打着非跟着我一起来找您。”
听到李牧张口就把他们仨的老底揭开了,司马尚满脸笑嘻嘻的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名叫赵牧的小少年耳朵根瞬间就红了,年轻的马服君也忍不住眼神游移,耳根子微红,这个小细节霎时间就将三人迥然不同的性子显露的明明白白的。
“咿呀啊~”
被姥爷抱在怀里的政崽原本有些想要打瞌睡了,一看到四人的模样,不由丹凤眼亮晶晶地看着四个陌生人,显然对其很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