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笑容
安娜坐在教室里,望着屏幕上播放的视频,看着那一张张脸上的笑容。
她思绪万千。
那时候,正是英文世界一大帮传统的媒体公司拿着高额投资冲入播客产业,音频节目越来越火热的时候,各种资本神话不断诞生。
伊莲娜小姐已经动了筹备要创建《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的心思。
每天运动的时候,伊莲娜小姐都会在苹果播客丶油管播客与Spotify上收听一些热门节目。
有艺术的,更多的是非艺术领域相关的,时政丶社会丶体育什麽类别的她都听,多是一些欧美非常主流的大播客。
伊莲娜小姐想知道,这些人是怎麽做节目的,他们为什麽能够收获粉丝和成功。
安娜很快就总结出来了一条规律——人们总是想去听,他们爱听的东西。
总的来说就是越符合传统刻板偏见的内容,便越能吸引右派保守听众。
懂王是怎麽变得再次伟大的丶为什麽世界上任何人都想来当美国人丶前F-16战斗机的飞行员讲述,他怎麽如电影《壮志凌云》里所演一样,将对手像小丑一样团团戏耍。一张欧盟成员国的身份护照,就能让你在菲律宾丶泰国或者马来西亚这样的地方,让一个白人Loser老头对着当地任何想要移民的年轻姑娘为所欲为……
头部的大播客通常都不会把话语说的如此露骨。
他们和邀请的嘉宾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种话语里所传达淡淡的意味,却就是此般。
如今已经二十一世纪了。
除了那种地下电台性质的讲什麽蜥蜴人丶地平说丶地心教,玛雅末日丶被外星人绑架之类的节目,已经没有大主播会把前殖民时代欧洲中心论之类的内容再搬出来了。
可虽然披上了文质彬彬的外皮,这种叙事方式的基本底色,依旧和三百年前没有差别。
是不是事实,甚至有没有事实都不重要。
听众们喜欢听就足够了。
这些节目一期甚至能有几百万人听过。
很奇怪,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可屏幕上学姐所制作的Vlog视频观看起来的感觉让安娜强烈的想起了她所收听到的很多头部英语播客节目。
一样的制作精良,一样的编排紧凑。
在神父陪伴下高高伸起手臂的女生脸上淡淡的微笑,恰恰如那些节目里主持人和嘉宾之间语气里淡淡的玩味。
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没有哪个传教士敢把没有被主的荣光笼罩的人都是野蛮人这种歧视性话语明面上说出来。
但是。
学姐那种喂鸡式的动作,她看着小鸡争抢的笑容,总是让安娜觉得对方是在特意的用自己的「文明」衬托四周非洲孩子们的「野蛮」。
这种叙事方式的底色,一样和三百年前,没有任何的差别。
安娜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失落与孤独。
她不想站在道德至高点上责怪那位前辈学姐什麽。
也许她本人在这场社会活动里所获得的无形利益,甚至光是这支播放量超过一百万次的视频所带来的收益,就要远远超过那群非洲的孩子所获得的东西。
但她又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这麽进行利益比较。
好事就是好事。
行善就是行善。
也许一只BIC原子笔,真的能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
也许百万播放量的视频除了给她的个人帐号带来更多的关注以外,也同样意味着让100万个人关注到非洲困苦儿童们的命运。
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女孩只是自己觉得意兴阑珊。
一只只纤细的黑色胳膊,从穿着长裙的少女手中的篮子里争抢物品的场面久久的凝固在安娜的脑海中。
「你将与喜乐的人同喜乐,你将与哀哭的人同哀哭?」
不。
别想轻易骗到安娜。
她从小就是一个对很情绪很敏感的人。
安娜能轻易的捕捉到绘画作品上人物眉眼间轻轻的变动所带来的所有和谐与不和谐的变化。
她也能分辨出每一个笑容所表达的不同意味。
正如昨日与顾为经的见面。
对方在宴会厅和她握手时所流露出的微笑,与对方在咖啡馆里推开那张300万欧元支票前忽然的大笑,同一场谈话间由同一个人对她流露出的两次微笑,表达的却是截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意味。
先后两次笑容,除了它们都被称之为「笑容」这个名称上的相同点外,再无半点干系。
后者复杂而又乾净,洒脱而又决绝,释然中又带着失落,绝非讨好她失败的失落,而是某种连安娜只能感受,而无法形容的失落。
他是在用响亮的笑容表达无声的愤怒。
笑得安娜虽然转身离开,却忍不住想要回去问问为什麽。
而前者。
他笑的像是面对一盘菜。
安娜讨厌被别人当成菜。那种笑容笑的她虽然后来问了对方很多个为什麽,那天开始时却在心中想要转身离开。
同样的笑容反差也出现在学姐和四周小孩子们的脸上。
学姐在笑。
四周的抢到物品的孩子也在笑。
他们都在笑。
但两种笑又截然不同,它们绝非性质一致的东西——两种笑容交错在同一个镜头里,并不能相互融合,化在一起不分彼此。
它们只会错身离开。
或许这就是所谓与喜乐的人同喜乐,那麽,它绝不能带来伊莲娜小姐所需要的温暖。
人可以用权力交换笑容,但人无法在别人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里得到温暖。
这样的笑容她见的太多了。
它初时会带来虚荣,再后来,则是加倍的孤独。
伊莲娜小姐既不缺乏虚荣,更不需要更多的孤独,她听完宣讲后,留下了一笔捐款,然后也转身离开。
安娜知道她无法从施舍这个行为中获得想要的陪伴,她又不喜欢孤儿院的氛围。
所以她给钱给的一向慷慨,有些时候还会做为伊莲娜家族基金会的拥有者出席一些儿童问题相关的慈善活动,她却极少真的走入孤儿院中呆过。
认真想来。
这次来到仰光的这家好运孤儿院,竟然还是多年以来,女人的第一次迈入这种机构的大门。
「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喂,奥古斯特?」
艾略特秘书的呼唤声从安娜的耳边响起,将女人从盯着孤儿院的外墙出神间惊醒。
安娜注意到自家的狗狗已经开始冲了!
奥古斯特来到新加坡后,自从昨天晚上开始,对方表现的就有点奇怪。
它在一种蔫蔫的失落状态和一种格外兴奋的狂躁状态之间反覆横跳。
史宾格犬生活中很活力,喜好自然,很多地方都是当成室外犬养的。
伊莲娜庄园的一个会客厅就比顾为经他们家的院子还大,倒几乎不存在让狗子没有地方撒欢的问题。
安娜推测被关在酒店的套房里时间久了,尽管艾略特每天都会把它带出去溜,还是让自家大狗狗觉得压抑。
反正这次来到仰光,有一整个安保团队陪同随行。
她就把奥古斯特也顺便带过来散散心。
此刻的狗子又显入了奇怪的兴奋,仿佛是猎犬嗅到了骚狐狸的老窝那样——女主人刚刚还在轻轻出神,史宾格犬就已然从越野车的后座上探出了头。
它一呲牙,嗅嗅空气,晃晃尾巴。
随即四腿翻飞,一马当先就向着前方的孤儿院冲了进去。
——
顾为经正站在滨海中心二层的一座特邀展台之前,盯着面前墙壁上的作品。
他脑海中思绪万千——
「作品名:《新·三身佛》(布面油画2023年)」
「参展艺术家:崔小明(特邀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