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这是一幅关于过去丶现在和未来的艺术展品。作品灵感来源于瓦罕走廊山之间的古代宗教壁画雕塑。瓦罕走廊曾是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长期受中华文明丶印度文明丶波斯文明……崔小明认为,这幅作品不光是他在表达对于当今艺术世界,运气和金钱的成分的重量是否已经压过了艺术本身的重量的反思,同时……这也是一幅关于表达「爱」的作品……」
刚刚在看到了这幅作品的那刻,顾为经的脚步就顿住了。
各色的墨线在画面上交织缠绕在一起,佛陀丶好运与幸运女神以及战神阿瑞斯的斑驳雕塑在光暗交织的山壁上伫立。
眼前是一幅真正很有设计感的好作品。
千年以前代表着文化融合痕迹的古老塑像注视着美术馆里如织的各色行人。
画家画的是古老的宗教雕塑,表达的却是关于某种宏伟的社会议题。
只有一个问题。
像。
太像了。
相似的心灵会互相吸引,而把构图相似的艺术品摆在一起,也往往会让观众有一种看着镜像双子时熟悉的感受。
这个展厅里不存在一幅和《新·三身佛》构图相似的作品,但顾为经的心中装着着他那幅原始版本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因此。
不管崔小明在画面上做了多少的变幻与伪装,不管他在旁边的说明板上写了多少行阐述自己灵感来源的文字。
他的底细都会被顾为经一眼望穿。
顾为经面对着这幅作品的第一瞬间,便熟悉到宛如看到他自己的作品。
顾为经在看着崔小明的画。
《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在对峙着它照在异域的影子。
……
顾为经站在展台边,双手交叉,食指抵着嘴唇。
他思考着这到底是什麽情况——
画展上出现「撞画」,出现画法气质非常相似的来自来幅不同艺术家的作品,罕见但并非没有。
通常讲,就两种可能。
一种就是他们两个人是「天生一对」,灵感,画法,艺术思路全部都恰到好处的撞在了一起,是上苍注定的巧合,两个钢琴家在即兴表演的时候,恰好弹出了同一段旋律。
这样的概率确实存在。
相传当年德加在巴黎参加艺术沙龙的时候,便在展览现场发现了一幅作品画法丶构图丶色彩丶气质都和他的作品堪称「一个模子画出来的」油画。
德加因此大发雷霆。
他觉得自己被无耻的抄袭了,觉得竟然有「卑劣」的模仿者和自己参加了同一个画展,实在过分。
他找到了那位模仿者——
爱德华·马奈。
这次巧合,他们绵延一生的纠缠的开始,也是整个艺术史上最有趣的传奇故事的起源。
也许在整个早期印象派相关的历史人物中,马奈和莫奈的友谊更加被人所熟知。但马奈和德加之间生涯的相似点却更多。
莫奈就是一般中产的家庭出身,画画差点把自己画破产了。
马奈和德加全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又都经历过普法战争时期,都受委拉斯开兹的作品影响,绘画风格更像,绘画选题也更像。
有人说,德加早年间很多绘画内容像马奈,而马奈晚年的很多绘画内容则更像德加。
除了沙龙展上的「抄袭」风波之外。
他们之间初此相遇的故事还有很多不同的讲法,还有版本说,早在那之前,两个人就认识了。马奈被罗浮宫里一幅委拉斯开兹的油画吸引住了,天天就去看,然后回家临摹,结果还有个人也整体穿的人模狗样的在那幅画前一站就是半天,那个人便是德加。
……
总之。
马奈和德加之间有分歧,有争端,却永远也有着说不完的命运相同点。
两个人始终有一种特殊的友谊存在。
他们不断的竞争,也不断的彼此鼓励,马奈在书信里认为德加一定会取得巨大的成功。
曾指责马奈模仿自己作画的德加可能也不会想到,多年后,自己却成为了马奈作品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还为马奈精心画了很多的肖像画。
时至今日。
在巴黎的很多博物馆中,策展人还会把马奈和德加的作品摆在一起,让后人凝视这些作品,也凝望前辈艺术家爱恨纠缠的人生。
他们互相「模仿」,互相较劲——
也时至今日都在互相成就。
他们用他们的相似,共同构成了艺术史浪漫的一部分。
这样的故事是「巧合」最美好的展开方式,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大的多的可能性……这根本就不是巧合。
顾为经清楚,若不是他恰好在新加坡双年展上遇到了他远在他乡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值得自己立刻去找崔小明抱头痛哭一场的话,那他就遇上了光暗交织的艺术世界里,属于阴影中的那部分东西了。
昨天宴会上,老杨提醒自己应该多小心一些崔小明父子,说等他到了画展现场就明白他在说什麽。
顾为经曾不明所以。
稍晚些时候,《油画》杂志的女经理怒气冲冲的对自己说——「有关抄袭的疑云,我本来是真的想要去相信你的。」
顾为经曾把这当成骄纵的千金在恼羞成怒之下做出的无聊威胁。
今天早晨。
他和崔小明那场关于谁的艺术风格更好,更正确,更高级的辩论。
他曾以为只是正常的学术讨论。
此时此刻,在这幅画面前,顾为经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
很多人都看出了些什麽,只有他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是如此啊。」
顾为经食指疑开了嘴唇,发出了一声轻叹,此时此刻,再次回顾刚刚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回顾崔小明刚刚找上他时,脸上那种想让自己放松警惕的谄媚的微笑,顿时有了不同的理解。
「真小家子气。」
年轻人摇摇头。
然后他竟然哑然失笑。
顾为经都奇怪,自己竟然会轻轻笑了出来。
生气?
大概有吧,在这幅崔小明的作品面前,顾为经内心中确确实实有些近似于愤怒的情绪在涌动——有一些,不算多的一些。
可那还远远的称不上憎恨。
换成半年前的顾为经站在这里,他也许会像发现自己被「抄袭」的德加一样大发雷霆,他会气的坐立不安,他会委屈的想要哭。
他会转身去找主办方,找策展人,甚至是找曹老或者让酒井小姐来为自己作证,为他主持公道。
唐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顾为经伤心到破防。
崔小明的这幅画,大概也能让曾经的他怒火攻心,焦躁的不能自以。
现在顾为经只是摇摇头。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在画《小王子》的时候,树懒先生教他什麽是真正的贵气——真正的贵气就是不怒。
人是不会被戏台上的小丑表演的滑稽戏激怒的。
被戳到了脆弱的痛处,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认为事情超过了自己的掌控,对生活感到无能为力,才会发怒,才会失落失态。
顾为经发现伊莲娜家族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个伊莲娜家族,伊莲娜小姐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个伊莲娜小姐的时候。
他失态了。
在他仰天大笑的时候,顾为经的内心其实是非常的失落的,也是非常的愤怒的。
因为他对伊莲娜家族没有任何的掌控能力,因为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美好的预期,他无能为力,只能大笑。
崔小明却远远不能真正的激怒顾为经。
他见证了真正的恶,崔小明这样的勾心斗角,都只是让他觉得好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