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锅子没那么快进上来,一家子迈入烘得暖春般的屋子,挨个都先用热巾子绞了脸,就各自下去换了衣裳。
程婉蕴先换好,就转过屏风去服侍太子爷穿上家常的杏黄绣金蟒单夹袄,再加一件带了猞猁毛的马褂,就见太子爷露出舒服多了的神情,拉着她坐到窗下南炕。
她坐下后,先探头往屏风里头看了眼。
弘晳和额林珠在里间玩拼图,头挨着头很认真的模样,嬷嬷们伺候在身边,时不时递个保温壶,挟两口切成小块儿的苹果喂他们。
于是她又放心地收回视线,就见太子爷随手用炕上的小酸枝木书架上头取下来一本填字的游戏册子,自个拿了笔在饶有兴致地在填写。
这本来程婉蕴做给额林珠和弘晳用来认字记忆的,有点像后世成语接龙一类的小游戏,用唐诗宋词、程成语词汇来当素材,寓教于乐嘛,结果太子爷这个当阿玛的自己玩上瘾了。
程婉蕴凑过去趴在他肩头看他填,顺手给他塞剥好的腰果吃,外头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天暗暗的,时不时能听见雪挖断树枝的嘎吱声,却比其他时候都显得十分静谧安定。
胤礽用空闲的手揉揉她的脸,之后又把人拽到怀里来,让阿婉坐在他腿上,他从后头将她整个人抱住,阿婉本来还笑话他那么投入玩小孩子的东西,结果自个也兴奋得指着上头的空格,回过头和他说:“二爷,这里填十,十全十美。”
“还是你眼尖。”胤礽笑着一笔一划写下去,心里却莫名在想,这世上焉能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呢?人生之事,或许有个十全三美、十全四美,都已经很好了。
胤礽手里还在填字,心思却跑偏了。
皇阿玛终于要给兄弟们封爵了。
实际上,这件事,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要早些,因为这件事传出来之前,康熙特意将他叫过去细细碎碎地怀念了很久小时候的事情,又解释了很多,才告诉他这个决定。
“你的几个兄弟,迟早都要封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把原本放在其他勋贵大姓手里的旗主之位收回来,彻底将入关之前八旗共治国政的遗风给灭了!狠狠压制下五旗诸王的气焰,这是朕早已想做的强干弱枝之策。朕幼时吃的苦头,怎么能让你再吃一回?这样朕以后才能放心把江山好好交到你手上,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这江山仍旧是我们爱新觉罗的江山。”
皇阿玛和自己说了一肚子的心里话,这是胤礽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至少这辈子,皇阿玛为儿子们封爵,不是抱着为了拉扯弟弟们削弱他的目的,而是从整个国政大局出发,这就让他安心很多。
比起前明将儿子封为藩王,分封各地镇守边疆,导致永乐帝靖难之役的发生,皇阿玛选择将儿子们拢在眼皮底下,利用他们削弱宗室,再给点差事打发,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胤礽苦笑,皇阿玛恐怕低估了他的兄弟们,也低估了已经在他们背后下注的各家大族,这一步迈出
去,等于给他赤手空拳的兄弟们手里递了能够培植私人势力的刀剑。
封爵后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兄弟们能领旗、有了自己的门下佐领,能执政带兵,有自己的属旗与部署,成为真正能左右朝局的势力。
胤礽很想也向康熙吐露心声,告诉他,身为太子他心中的隐忧,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八旗是他们满清的根基,皇子封爵也是历朝历代应有之理,唯独不同的就是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以皇阿玛的自负与强大,他只会认为儿子们就在他的股掌之中,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密谈过后,胤礽仔细分析过如今的局势。比起梦境中他的处境,他已躲过了许多劫难,如今皇阿玛还愿意提前将重要大事提前与他分说,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是皇阿玛的决策,不论心中是何感受,他必然要积极拥护皇阿玛。
他是决不能露出怨怼、不能忧虑的模样来。
这时候,他不能把自己放在太子的位置上去考虑,他要做个大度的兄长,和懂事的儿子。这才是皇阿玛最想看到的。
只是叔公索额图曾在进宫来时,对他说,明珠动作频频,他们若不动手压制,只怕朝堂上就要全姓纳兰了。如今南书房里,除了张英、李光地,全是明相门下的人,他们这些近臣成天跟在皇上身边,难免吹捧大阿哥,不动声色地诋毁东宫,对他们大大不利。
但赫舍里氏乃至索额图本人的势力都在军中,他们在禁中内臣里实在是没人,汉人讲究文人风骨,还很瞧不起没学问的大老粗,实在不是那么好收买的。胤礽对此也不由有些叹气,索额图两个儿子格尔芬和阿尔吉善是草包不说,十几年前因胡作非为还差点害得索额图丢官革职,还有索额图的亲弟弟法保,那也是个天下难寻的大草包……而纳兰家出了个容若,就帮明珠笼络了不知道多少汉臣的心……容若病逝已不知道多少年,京中传唱《饮水词》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赫舍里氏的人不争气,也不能怪旁人。一个世家巨族里怎么可能两三代人里都出不了一个有才能的人?这是康熙刻意压制外戚而已。
索额图原本有个才情容貌都属上乘的嫡女,当初赫舍里皇后病逝后,本想送进宫的,结果还不出半年,他这个女儿就一病没了,最后只能选了个旁支出身的女儿进宫去占住一个嫔位。
胤礽以前没有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但最近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一直觉得皇阿玛忌惮猜忌他,是因为梦中的上辈子,他屡次犯错,也屡次踩入旁人的陷阱之中,才让皇阿玛对他失望,但见到叔公那张虽然老迈许多但仍旧迸发出野心光芒的双眼,他却有股寒意窜上了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