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考场的一路上,校园里随处可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标语横幅。
这些横幅是在提醒大家做好录取和落榜两种准备,在祖国的任何岗位上都可以发光发热。
然而,项小羽只做了一手准备,那就是被录取。
她在走进考场之前,整颗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拿到最不擅长的数学试卷,将六道大题从头到尾看下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行,至少有一半是会做的,另一半想办法憋一憋兴许也能做出来。
她将每道题都认真在草纸上演算两遍,才一笔一画地誊抄到答题纸上,尽量保证卷面整洁。
中途有几个考生提前交卷离场的时候,她还得稳住心神,继续一道题一道题地抠,甚至还将最后两道不作录取成绩的参考题,也大致答了一些。
保证一个原则,不空题。
考完了数学就算是迈过了一道坎,下午的政治,以及第二天的史地和语文对她来说不算太难。
因为职业需要,写稿件听新闻几乎是她每天的必修课,所以答另外三份考卷时的心情,跟平时上班差不多,比数学考试省心多了。
交了最后一门的试卷,项小羽婉拒几个知青对答案的提议,便快步走出了考场。
吉安和延安被爸爸裹成了两颗球,站在中学大门正中间的位置。
两双眼睛不够用似的,在陆续走出考场的考生身上挨个乱瞄。
离得老远,瞧见妈妈那件号称“逢考必过”的红棉袄后,两个娃挣脱爸爸的钳制,奔向了走过来的妈妈。
“妈妈,给!”延安献宝似地将一束粉色的塑料绢花递到妈妈跟前。
项小羽:“……”
倒也不用这么夸张啦!
其他考生从身边经过时,被捧花的双胞胎和红彤彤妈妈的组合吸引,一起扭头看向他们这边。
项小羽接过那束假花,摸着绿色花茎上的倒刺,心里既感动又窘迫。
这两个破小孩,是怎么想出这种鬼主意的?被这么多人围观,她已经脚趾抠地了……
吉安仰头仔细观察妈妈的神色,自觉那是一副快被感动哭的欣慰表情,而且妈妈还伸手摸了弟弟的脑袋,便将自己的那束扎手假花也递了过去。
“妈妈,加油!”
项小羽在他的毛线帽子上拍了拍说:“妈妈已经考完了,不用加油啦!你可以恭喜妈妈顺利出关。”
小哥俩鹦鹉学舌似的,跟着恭喜了一遍。
而后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快门声,宋恂将自家媳妇捧着两束假花站在考场外与儿子交谈的画面拍了下来。
项小羽被这爷仨的骚操作弄得头都大了,囧囧地说:“我刚考完试,蓬头垢面的,你还是别拍了!”
“挺好看的。”宋恂笑道,“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生,兴许以后你的这张照片可以载入史册呢!”
等来了项家兄弟和宋家兄妹后,宋恂将这些考生聚集到一起,在一条写有“祖国,请您挑选吧!”的横幅下面,拍了一张合照。
为期两天的高考正式落下帷幕,最终结果如何,就真的只有祖国说得算了。
*
项小羽彻底卸下了重担,再次婉拒知青们一起回生产队对题的邀请。
她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志愿早在考试前就填报好了,无论他们估出多少分,对最终的录取结果都没有丝毫影响。
耐心等待结果便好。
在填报志愿前,项小羽询问了宋恂的意见,也听取了隔壁邢老师和郑老师的意见。
她的数学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在填志愿那会儿,数学成绩还没有实现质的飞跃,结合自己当时的综合成绩,她壮着胆子填了三所学校。
第一志愿是省大新闻专业,第二志愿是省广播电视学院播音专业,第三志愿是海浦艺术学院摄影专业。
隔壁的邢老师说录取时省内院校会对本省考生适当照顾。
所以,在没有参加考试,没有估分,没有往年的分数线作参考,完全盲选的情况下,保险起见项小羽选了三所省内的大学。
彻底放松下来的考生回家便闷头睡了一个昏天黑地,像是要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睡眠全都补回来,从晚上一直睡到了次日宋恂下班回家还没起来。
双胞胎怕妈妈就此睡死过去,放学回来以后,每隔几分钟就过来在妈妈的鼻子下面试探一下。
反复几次后,他们终于将睡出懒懒肉的项小毛同志折腾醒了。
然后便像伺候老佛爷似的,一左一右将妈妈架出去吃饭。
宋恂盛了碗鸡汤放到老佛爷跟前,问:“你填报志愿的时候,选择服从分配了吗?”
考试结束了,他比考生本人还紧张录取结果,忍不住再次确认。
“选了,不过选的是有条件服从。我已经在备注一栏注明了,‘所选院校,相似专业服从调剂,其他院校,新闻采编、中文、播音、电视摄影等专业服从调剂。’”
“那你胆子还挺大的,不怕落榜啊?”
项小羽拍了一下儿子撅起的肥屁股说:“反正我还有渔业电台的工作呢,落榜就落榜吧。要是不备注限制条件,万一让我去学医学农怎么办?我一点都不想学这些……”
“以你的数学成绩,人家应该不会让你学医学农的。”宋恂轻笑。
项小羽嘎巴嘎巴嘴,无从反驳。
一觉醒来,她连数学卷子上考过什么都忘了。
幸好两个儿子在这方面不像她,在做算术题的时候都是小机灵。
*
项小羽在家休息了一天,便重整旗鼓返回公社上班了。
她只是跟台里请了长假,并不是辞职,所以参加完高考以后,还得赶紧回去,将顶职两个月的郁台长换下来。
万一没考上大学,她还得继续在渔业电台发光发热呢。
全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宋恂偶尔想起来这件事,也要往生产队打电话,问问队里的考生们有没有收到通知书的。
然而,年底本就是各单位最忙的时候,外贸局初创一年,十二月份正是统计这一年成绩的关键时期。
宋恂打过两次电话就没时间一直盯着通知书的事了,扭头又扑进了文山会海中。
这天,宋恂整理好文件,正准备去会议室开会,却被齐麟在办公室的门上小心地轻敲了两下。
宋恂想要外出的脚步顿了顿,这已经是齐麟与他之间培养出来的默契了。
这种力道的敲门声,说明外面来了不得不见的人,齐麟在提醒他做好准备。
宋恂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回了一声“请进”。
“宋局,”齐麟推门走进来,面容严肃地说,“岑局和地区清查组的同志来找你了。”
宋恂不怎么意外地颔首道:“请岑局和清查组的同志进来吧。”
很多单位都已经开始清查工作了,楼上的轻工局早就查过两轮了,他们外贸局一直没动静也是挺奇怪的。
清查组来找宋恂的是两位年轻同志,与他的年纪差不多,岑冠寿介绍说这是地区清查组第三清查小组的同志,又让宋恂看了他们的工作证以后,给他使个眼色就转身离开了。
宋恂没弄清岑局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只好先客气地请清查组的两位同志入座。
他沉默地看着齐麟给客人泡了茶,并没抢先问对方过来有什么事。
本来这种场合也不该由他发问,他只配合回答问题就好了。
宋恂的平静让清查组的二人有些意外,相互对视一眼,便由其中一个姓孙的副组长发问。
“宋恂同志,你认识荣盛糕点厂的吴科学吗?”
“……”没想到会扯到老吴身上,宋恂怔了一瞬点头道,“认识,我们以前是同事。”
“不只是同事这么简单吧?”孙副组长问。
“嗯,曾经是高中同学,现在是邻居。”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家稍微一调查就能查清楚。
“我们近期收到了几封举报信,信上说他糕点厂副经理的工作,是走了你的私人关系得到的。”
宋恂没弄明白那几封举报信到底是针对他的,还是针对吴科学的,但还是纠正道:“我当时的职务无法决定一个集体企业高层领导的去留。吴科学是走正规程序从省海洋渔业公司调任荣盛糕点厂的,当时荣盛糕点厂正准备在市里建分厂,张贴告示在全县范围内聘任一位负责分厂业务的副厂长,吴科学曾在省渔供应科工作过很长时间,有很丰富的供销工作经验,又能适应城里的工作环境。任用他是由荣盛糕点厂主动跟公社报告的,工业办并没有经手。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
对面负责记录的人在笔记本上唦唦地写着,时不时还要抬眼观察一下宋恂的表情。
“你没给他安排工作,但是你现在居住的那套先锋路上的房子,是通过吴科学牵线搭桥购置的吧?”孙副组长又抛出一个问题。
宋恂点头:“我们现在是邻居,两套房的原房主是同一个人,他没有那么多钱买下两套房子,就找到了我。”
“那两套房子的价格可不便宜,吴科学的那套甚至比你的还贵了将近两千块。你就没怀疑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宋恂:“……”
这是发现老吴捣腾人参的事了?
“工作这么多年,攒下四五千块的家底不算什么难事吧?”宋恂没提吴科学的购房款是怎么来的,以自己为例介绍道,“我跟我爱人都是比较节俭的人,每个月能攒下八十来块的工资,攒个三四年,也就攒够买房子的钱了。”
每月只有四十块工资的清查组成员:“……”
世界的参差。
宋恂想了想又说:“吴科学的财务状况我不太清楚,但是他买那套房子的时候,跟我借了五百块钱,这都一年了还没还钱呢。听说他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
孙副组长发现从他这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挑明了问:“他当着副厂长,又买下了他们厂曾经的办公地点,宋副局长,你不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吗?”
宋恂当然觉得不合适,他当初就劝过吴科学三思而行,实在想买先锋路上的房子就换一家买,毕竟瓜田李下的容易被人做文章。
他正色道:“我不是他的领导和父母,他要买哪里的房子,我无权干涉。何况糕点厂在那栋房子里办公的时候,是给街道交房租的,而他买那栋房子的时候,是跟原房主买的。你们要是觉得他在糕点厂的账目有问题,可以直接进厂查账,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没什么意义。”
他也算听出来了,这两人还不知道老吴捣腾人参的事。
估计那些举报信是举报老吴在糕点厂有经济问题的。
毕竟那么大一栋小洋房在先锋路上立着呢,以那一带如今的房价来看,他们确实买不起。
有的房子已经叫价八千了。
他在糕点厂到底有没有问题,宋恂也拿不准,他们两家紧挨着,又走动得勤,老吴家现在的生活水平确实已经不是一个副厂长家该有的了。糕点厂的冰柜里常年冷冻着他自己的猪牛羊肉和海鲜。
双胞胎每次去隔壁玩,就没有空手回来的时候,都是连吃带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