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吴他是个有副业的厂长,所以宋恂说不好。
孙副组长稍稍缓和了语气说:“糕点厂的账我们肯定是要查的,但是为了认真对待每一位同志,我们清查组还需要多方面走访调查。”
“辛苦清查组的同志了。”
亲自将孙组长二人送出办公楼,宋恂在门口静默了一会儿,返回办公室就提起了电话听筒。
不过,思量再三后,他又无声地将听筒放回原处,重新夹着笔记本出门开会了。
*
晚上下班,宋恂听延安念叨了一路,他在托儿所有多神气。
宋恂听得烦了,忍不住问:“宋延安,你不会真的以为在考场门口站两天,就是大学生了吧?”
宋恒那个不靠谱的,出了考场就抱起延安说,恭喜双胞胎成功考上大学,拍照的时候都要把他俩加进去。
吉安还好,但延安居然信以为真,走到哪里都要跟人家炫耀他是大学生。尤其是在托儿所里,他们兄弟俩是全托儿所唯二参加过高考的宝宝,简直不要太得意!
延安眨巴眨巴眼说:“小叔和小姑都说我是大学生,小王老师也说了!那我就是大学生呀!”
“你知道大学生要干什么吗?”
延安走路也不老实,牵着哥哥一蹦一跳地往前蹿,被哥哥嫌弃地甩开手,才摇着头喊不知道。
“大学生得会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还要会背一百首唐诗,你没学会这些就不算大学生。”
延安突然停下来,独自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又笑嘻嘻地冲过来说:“那我不当大学生了,我当中学生!”
宋恂:“……”
还以为回家又可以出一套一百以内加减法了。
他带着儿子们路过自家门口,敲响了吴科学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吴科学的丈母娘,手里还沾着面粉。
见到双胞胎就热情招呼:“咱们大学生放学啦?快进来吃饭,奶奶今天做打卤面!”
“唐奶奶,我们不是大学生了,是中学生!”延安将围脖扒下来一点纠正。
“哦呦,你们念书怎么还是倒着念的呀?”
吉安认真道:“等我们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和一百首唐诗,就是大学生啦!”
宋恂:“……”
他没让两个儿子进去蹭饭,请对方将吴科学喊出来,他想问点工作上的事。
“科学呀,今天还没回来呢,”丈母娘看一眼手表说,“这个时间还不见人影,看来今天是在单位加班了。”
她对吴科学这个胖女婿还是很满意的,闺女自打结了婚就在这栋大房子里住着,生活条件眼瞅着越来越好了。女婿还给他们老两口安排了房间,让他们两口子一起来照顾闺女和外孙女。
“那等老吴回来以后,您让他来隔壁找我一趟吧。”
说着就要带两个儿子回家,看样子他们家还不知道吴科学被查的事。
延安却扒着铁门说:“爸爸,你自己回去吧,我们想去看看小妹妹。”
宋恂将大门从外面合上,无情拒绝:“小妹妹还要睡觉呢,没时间跟你们玩。”
老吴上个月得了一个闺女,这孩子在娘胎里养得特别好,长得又白又胖的,小小一团特别可爱。
吴科学到了三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每天下了班就往家跑,开口闭口都是我闺女如何如何了。
听干爹说得多了,双胞胎兄弟俩如今也要时常跑去隔壁看看这个小妹妹。
宋恂怕他俩人小手上没个轻重,万一把人家闺女惹哭了,看吴科学那个架势也是能陪哭一通的,所以平时都约束这小哥俩,少往小宝宝身边凑。
吴科学是在晚上九点来宋家的。
彼时宋恂已经将两个儿子哄睡了,自己留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人。
“你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不是说自己不在清查范围内么,怎么还是被清查组的同志找上门了?”宋恂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嗐,别提了!这就是某些人有红眼病,想要卸磨杀驴了!”吴科学咕咚咕咚将水全干了,沉着脸把水杯拍在桌面上。
“你跟洪大脑袋的关系没处好?”
他当初还挺看好大胖子和大脑袋的组合呢。
“应该跟老洪没什么关系。”吴科学在肚皮上拍了拍说,“老洪只看业绩,只要能赚钱,他不管那么多。但是现在分厂这边比总厂的产值还高,在市里也打出一些名声了,有人坐不住了。”
当初他来市里当厂长的时候,分厂连一间像样的厂房都没有,租场地,招工人,疏通上下关系,打通各种关节,都是他带着人一拳一脚干出来的。
现在见到成绩了,就有人想来分一杯羹了。
没想到他刚跟总厂那边提了扩大经营规模的建议,举报信就飞到了清查组的案头。
到底是谁想摘桃子,宋恂并不关心,那是老吴自己的工作,理应由他自己面对,他只问最关键的,“糕点厂的财务情况是清楚的吧?”
吴科学秒懂,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是从来不向公款伸手的,他们查也查不到我身上,但是其他人经不经得住查账就不好说了。我虽然不伸手,但对下面人比较宽容,有些报销单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给他们过了,只看人家清查组要怎么定性了。”
“那就行,你也回去睡觉吧。”宋恂不客气地起身送客,想了想又劝道,“你那个兴安岭人参的业务要是能停,还是停一停吧。”
借给他的四百块启动资金被全部还回来以后,宋恂就没再过问他那个人参生意,不知他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钟卉刚生完孩子,还没去药店上班呢,我那个副业早就停了。”吴科学起身往外走,颇觉晦气地说,“早知道就不扩大规模了,还不如就这么小打小闹地干着呢。干得越大,惦记的人越多,我又不是容不得人的,再派两个副厂长我也不会说什么,你说这样闹得多难看呀!”
“做事的人就没有不被说的。”宋恂将他送出门,在那肉乎乎的肩上拍了拍说,“你现在比我那会儿强多了,有人想摘桃子就说明你干出成绩了,这也算是对你的另类肯定吧。”
*
吴科学被举报的事,要是放在总厂那边,根本就不算事,公社内部就能解决了。
但是他被人告到了地区,清查组又正想抓个典型,人家正好抓住他做文章。
一连去糕点厂查了好几天的账,连在家带孩子的丈母娘都听说了吴科学的事,不放心地跑来问宋恂,她女婿会不会有事。
宋恂觉得只要他在糕点厂的账面上是干净的,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将人安抚住,让她回去安心过日子。
过了没几天,宋恂突然在办公室接到了他媳妇的电话。
项小羽收到了体检通知,马上要来地区的定点医院进行体检。
“你说,让我去体检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考上啦?”项小羽语带兴奋。
宋恂被她欢快的情绪感染,笑着问:“你问过其他人没有?还有人去体检吗?”
“问了,宋悦、宋恒、我大哥,还有咱们队里的好多知青,都要去体检。”项小羽报完了人数,又觉得不太对,迟疑着说,“大家不会都考上了吧?不是说这次报考了五百多万人嘛,录取率这么高的吗?”
宋恂笑道:“能去体检的都是过了录取分数线的,但是能否被录取,还得看你们填报志愿的情况。”
项小羽放了心,过了录取分数线就相当于有了一张入场券。
她跟着大部队去医院进行了体检,便开始抓心挠肝地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七八年的元旦刚过完,生产队里收到了第一封通知书。
但是这封通知书并没有被送到当事人手中,而是被邮递员按照收件地址,送来了大队部。
正在值班的大队会计,看到信封上的名字后,便捎上那封信跑去海边找项英雄和贾支书。
项英雄瞧见他手里的信还以为是自家闺女或者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嘴角险些咧到耳朵根。
然而张会计却将信封展开,露出收件人的名字,问:“支书,队长,你们看这个通知书怎么处理?”
收件人是洪少君,生产队里有名的黑五类子女,这些年一直在渔船上负责拉网,干的是全队最累的活。
而信封的左下角也清清楚楚地印着一排红字——“大连海运学院”。
项英雄沉吟少晌,理所当然道:“是谁的通知书就给谁,咱们留着它做啥用?”
“他家那个成分能去上大学嘛?”往年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洪少君这样的人根本连边儿都沾不上。
“报考的时候又没说黑五类不能参加考试,队里既然给他开了介绍信,那就是同意让他去考试的,总不能人家考上了,咱们自己反而不认了吧?”不是自家的通知书,项英雄就没兴趣看了,转身就想上船。
“当时那是不想节外生枝,谁知道这小子真能考上呀!”张会计心里不是滋味,他家孩子连体检通知都没收到,没想到一个黑五类子女,居然还能去上大学!
贾支书哼道:“快给他送去吧,都是一个生产队的,队里的孩子有了出息,对咱们瑶水村是好事。”
于是,全生产队都知道了,黑五类洪少君成了队里第一个被录取的大学生。
洪少君的父亲哆嗦着手接过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看清上面的字后,就要给来送通知书的大队干部们下跪。
他这个举动把张会计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接住,说了一番让孩子放心去读书,抓住大好机会的客套话,便讪讪地离开了洪家的小窝棚。
有了第一封通知书开头,队里的其他社员和知青也陆陆续续收到了自己的通知书。
有广州外语学院的,有北京工业学院的,还有海浦师范学院的,本地的外地的都有通知书寄来。
邮递员小孙一趟一趟地往瑶水村跑,队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好消息,比过年还热闹。
项英雄和苗玉兰原本还能坐得住。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自家儿女的通知书,他家老大和小毛可都是参加了体检的!
项英雄每天都要赶在邮递员来送信的时间,在村口等着,问问人家今天有没有自家的信。
然而,每天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队里那些收到通知书的人,通知书上都是要求在二月底前去大学报到的。
但是直到一月底,宋家和项家去体检的四个考生,仍是一份录取通知书也没收到。
邮递员也从每天来两次变成了三四天来一次,大家都默认他们四个的高考志愿报得太高了,集体落了榜。
项小羽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报高了,她恐怕是被数学拖了后腿。
这天下了班,她没精打采地从公社骑车回家,刚骑到村口,便迎面碰上了刚送了信的小孙邮递员。
“项同志,恭喜你!你的通知书刚被送了过来!我放到你爹那里了!”小孙邮递员特意停下自行车,与项小羽通报这个好消息。
项小羽原本蔫哒哒的脑袋,像是被人催了肥,立马支棱了起来,赶紧问:“真是我的通知书?哪里送来的?”
“好像是省城的,这次的三份通知书都是你们家的。不过,各自都是哪个学校的,我也没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