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情话般的词话从孟沉霜口中吐出,却没有半分阻滞虚伪,只一脉真情。
谢邙胸中的那块血肉一刹猛动。
人皆言什么猛虎细嗅蔷薇,对他来说,却恐怕是猛虎埋头进花丛里,一通乱蹭开始打滚,弄得花叶飘飞似惊鸟。
可当孟沉霜带谢邙到如今唯一完工的伏雪庐窗下小坐,自己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埃时,谢邙的心跳渐渐缓过劲来。
斑斓猛虎忽又对着满地花儿陷入了阴沉的低吼。
他如何便得到了孟沉霜的另眼相待?
他与孟沉霜不过相识一年半载,较之顾元松别南枝等辈两百年并辔同游的交情,实在不足齿数。
然而不待谢邙想出答案,孟沉霜已披衣散发返回伏雪庐,身上还冒着袅袅温泉热气,给谢邙端来一杯泡了腌梅子的清茶。
酸咸清口,略带甜意。
所谓答案,似乎也不重要了。
“你会在坐月峰待多久?”孟沉霜问。
“看剑主愿意留我多久。”
孟沉霜思量片刻,捧出一方棋盘,两碗棋子:“那便看棋局何时为止。”
风卷珠帘,春水悠闲,两人在窗边榻上不紧不慢地下着棋,谢邙问起孟沉霜是想在旁边建什么,孟沉霜便翻出了画好的施工图给他看。
是座小楼,外边种上菖蒲白兰等香草。
随后又是另一张图纸,这则是个竹楼,湖边连片的竹林已经长好,只等孟沉霜伐竹取道,盖瓦为屋。
还有些别的飞桥楼阁亭台,工整细致,各有意趣。
谢邙问:“坐月峰上只住了你一人,其中景致都是你亲手搭的吗?”
“嗯。”孟沉霜拉起谢邙,也不管什么棋局了,定要把这山水游览一番,“这座山峰名作坐月,我不曾修院墙,但居所仍有个名字,叫澹水九章。”
“九章?”
“你且看,庭前雾泊,水边冷甸,山后松瀑,屋旁藤萝香,湖边落海棠,脚下伏雪庐,峰头金铃塔,还有这万里川峰卷与斗墨星辰海,不过星辰海得等到晚上天色暗下,万里无云时才能于雾泊倒影中得见。”
赤红的小鱼儿在窗下湖水中打了个旋。
谢邙道:“我们棋局未完,等得到。”
旧忆在星辰墨色间缓缓消散,锦上京照桑河上,孟沉霜听谢邙说完一切:“令你觉得奇怪的是师尊一见你,便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嗯。沉霜常和他说起在凡间游历时遇见的人和事吗?”
“不曾。师尊不太管束徒弟出门在外时的事,他头一回主动问起你,是在孟沉霜告诉他自己要和无涯仙尊合籍为道侣时,但也问得不多,无非是什么你意已决,为师不便插手之类的。”
“‘不便插手’?”谢邙目中闪过一缕暗光,“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的合籍大典比原定推迟了一日,你可还记得?”
“记得,当时喜帖都已经发了出去,但轩
辕台上忽降大雪,堆了足有两丈厚,往上面落脚就会陷进雪堆之中,只得把大典推迟一日,第二日云过天青,雪化了许多,才可以行礼。”
“那场雪是瞰峰前辈召来的。”
“什么?”孟沉霜只当这是一段再小不过的插曲,从未想过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内情,“为什么?”
“他让我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与沉霜合籍为道侣。”谢邙道,“我原本以为,他担心情爱之事坏沉霜百年无情道修行,但是那夜瞰峰前辈领我上琅環塔,给我看了太上无情道经终章里斩情断尘、杀夫杀妻以证道飞升之法。”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我与沉霜之间,必有一个结局。”
“你……”
“重要的不是我,”谢邙望着孟沉霜复杂的目光,握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重要的是瞰峰前辈和沉霜当年寻明帝尸骨的事有没有干系。”
一时间千头万绪,好似有珠串线断,琉璃珍珠掉落满地,孟沉霜伸手一捞,却只抓住其中几颗弹跳起来的珠子。
赠仙剑,将军死,昭宗泪。
“师尊仙逝很早,”隐约有个猜测闪现在孟沉霜脑海中,“他有大乘修为,但在六百岁时,早已须发尽白,垂垂老矣,千岁时寿元耗尽天人五衰,坐化仙逝,这实在是……太早了。”
大乘修士至少能活三千岁,孟瞰峰又没有什么沉疴旧疾,他的忽然仙逝,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谁都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早。
孟沉霜:“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师尊在大虞风雨飘摇之时出手赠剑,扰动凡间王朝气运,以致招来天罚。只是因为那仙剑没能来得及送到萧绯手上使用,后又被葬入墓中,扰动不多,天罚才来得晚些。”
“他沾了一段因果,沉霜可能是为了这段因果来的。”
孟瞰峰与上将军萧绯和虞昭宗李瑾的因果,与孟沉霜又有何干?他来寻什么呢?
这一段因果无论如何了结,他都不可能再将孟瞰峰从幽冥九泉、往世来生中带回了。
孟瞰峰走时三千月峰上风雪消歇,大化寂然。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这个无心无情的徒儿连在他灵堂上都流不出一滴泪来,更不必指望他为了找回某个人而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又要去何处寻这段因果……”孟沉霜陷入深思。
谢邙望向窗棂之外的金红波涛,耳梢动了动:“酒楼送饭来了,你要再尝一些吗?我上岸去取。”
孟沉霜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谢邙取了系在画舫后的一叶扁舟,纸片人船夫撑船送他往照桑河岸上去,孟沉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纠缠成结,叫人不得安宁。
他干脆爬起来坐到桌边,翻出笔墨纸砚,想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写下来。
先是萧绯的那些微积分与物理公式。
孟沉霜记不全,但打开系统的画面记录,可以调出当时的图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
他把萧绯的手稿抄写记录下来,里面除了数字和字母以外,还有不少简体字,怪不得大虞后世工匠看不懂萧绯写了些什么。
手稿中还有些式子没有算完,孟沉霜思索片刻,换了一支朱笔,把这个定积分算式解了出来,随后又习惯性地检查了两遍,确认答案没有问题。
朱砂答字艳红如夕日。
紧接着他便愣住了。
……
他怎么会算定积分?
2099年的孟沉霜长住特护病房,根本无法外出活动行走,更不必说求学。
他只在线上勉勉强强完成了十二年义务制教育,无缘于更进一步的大学课程。
这十二年数学教育里,从来不包括高等数学和复杂工程学。
火石电光之间,某种朦胧不清的猜测浮上脑海,孟沉霜下意识地将自己写下的字和系统记录图像中的萧绯手稿对比。
六百年前大虞文字与修仙界使用的古朴文字大体相仿,萧绯虽不曾进举,但也一手馆阁正楷,与孟沉霜临帖某位修仙界书法大家的飘逸无度的行楷很不相类。
因而孟沉霜在藏金阁中看见萧绯手稿时,没有察觉到异样。
但萧绯的数字、字母和简体字的笔迹,却与孟沉霜一般无二。
这是孟沉霜第一次使用毛笔书写数字与字母,他也不曾临过简体字帖,写起来全凭旧日习惯。
二者如出一辙。
还有方才的那个梦……
分别用着自己和谢邙的面容的萧绯李瑾二人便罢了,但孟沉霜从未见过神驹白刹风,也不曾识得皇宫中各色建筑,一切何以分毫毕现于梦中。
大虞皇宫,也同他梦中景一般无二吗?
……
春江潮水平,纸片船夫的船桨打碎夕阳,把谢邙送回画舫。
谢邙提着食盒入内时,舫中却已空无一人,门窗大敞,孟沉霜不知去了何处。
只有桌案上几张纸被压在石砚下,被江风吹动。
谢邙走过去,看清最上面的字迹——“有事暂离,速归。李渡。”
下面几张纸,则是那些曾出现在萧绯手稿中的所谓西域数算文字。
窗外夕日燃烧如火烈焰,却实则光亮黯淡,画舫中尽是沉默的暗影。
谢邙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像是山脊漆黑投影般,看不真切。
良久,他放下手中琉璃酒壶。
壶底磕在桌案上,噔的一声,酒液摇晃,散出腊梅花清苦冷寒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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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沉霜以术法隐去身形,几个兔起鹘落,穿长街跨人潮,跃至锦上京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