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皇城外东面的一座望楼屋檐上,驻守此楼的执枪的士兵听到头顶一阵响动,转头望出去,却只见有风动檐角铜铃。
孟沉霜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锦上京屋舍楼阁尽收眼底,唯有那皇城高墙比望楼更高。
高耸的城楼投下陡峻阴凉的影子,拢住东门之上寂
静的神武门三字。
楼高十丈,玄色为底,门镶铜钉九九八十一,一如孟沉霜梦中所见。
此刻夕阳西斜,但宫门还未落钥,仍有车马行人进进出出。
他默然审视片刻,又一跃而起,腾云御剑浮空越过高墙,驱入大虞皇宫之中。
神武门是距离皇帝寝殿未央宫最近的一道宫门。
孟沉霜按照梦里萧绯策马的线路往未央宫而去,长风穿过襟袖,他越往前,便越骇然。
大虞皇宫在昭宗李瑾的父皇肃宗在位时营造完毕,一脉天家气象,蔚为大观,楼阁林立参差,雕梁画栋满目,往后六百年间数任帝王都未曾改动过皇宫格局,只是对各处略有修缮。
透过皇宫禁城六百年风吹雨打与一层又一层新漆与新瓦,恍惚浮现的宫室构造竟与孟沉霜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然而在此地此刻,孟沉霜才第一次踏入这座大虞皇宫。
到底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浮现的旧忆?
如果是后者,那么是昱明上将军萧绯入了孟沉霜的梦,还是孟沉霜与萧绯本就是一人?
萧绯,萧绯,萧绯……孟沉霜站在宫巷墙头,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双目视野茫茫模糊。
如果他是萧绯,孟沉霜又算什么?
萧绯前一世又是谁,身后飞升为神又成了谁?
还有李瑾。
如若孟沉霜的梦境是真实的前世记忆,李瑾便也会是谢邙前世,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是如何走到今日一步?
萧绯与李瑾,孟沉霜与谢邙,他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相遇吗?
墙下忽有人说了一个名字,好似石块入水,在孟沉霜脑海中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波澜,冷不丁地将他拉回现实。
“萧白萧将军令,今日长宫巷布防更换,由我等值守。”
是两队龙庭骧卫在沟通布防驻守等公务,孟沉霜垂首下视,只见得银铁兜鍪上插红缨,随步飘动。
萧白萧子清……
当年萧绯因其早亡,又或与他同李瑾的情谊有关,一生二十七载,从无妻妾子嗣,幸有几位兄弟姊妹传续萧氏香火,直至今日。
不过,萧子清此刻应该还守在念陵萧上将军墓边,怎会调动皇宫布防?
孟沉霜轻蹙眉头,却看清墙下来人手中握着的确是萧子清令牌。
原本驻守的龙庭骧卫接到上官命令,动身准备换防,但一阵密集的脚步与金铃声将他们打断。
一顶八抬金红轿辇字长街尽头由远及近而来,十二位执刀的女官与卫侍护送两侧。
正在换防的龙庭骧卫们见了这顶轿辇,纷纷退至墙边让开道路,恭敬低头,二十几只眼睛盯着地面,看见或锦绣或革铁的靴履匆匆踏过宫巷细砖。
夕晚金风掀动辇上轻纱,显出轿辇之中一道矜贵身影。
是辰华公主李悬觞。
她瞥见靠墙伫立的龙庭骧卫们,面色微变,让轿辇再走快一些,又呼来身边女官,嘱咐了些
什么。
女官躬身领命,转身正要离去,却忽有一支鞭子伸了出来,挡在她身前。
来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十余侍从,衣着华丽,目光倨傲。
出手拦下辰华公主的女官后,垂着眼皮扫了她一眼,女官不得不向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轻笑一声,目光直视着轿辇窗边轻纱,却对身后侍从高声道:“都听见了?姑姑座下女官娘子都拜了,你们还不快向本王的姑姑行礼?”
他身后人闻言,呼啦啦跪了一片,高呼:“辰华公主千岁!”
夜风稍停,李悬觞的影子映在纱帘上:“晋王殿下,陛下怜你,特许你在宫中乘马,但如今将要入夜,再扬鞭策马,恐要惊了宫中贵人休息。”
“哦?是吗?我还以为姑姑趁此时入宫,就是要拿什么事去惊扰父皇,我只是跟着姑姑做事罢了。”晋王忽一鞭敲在轿夫手上,霎时一道血痕,轿夫心中惊慌,不慎长杆脱手,金红轿辇重心不稳,猛地砸落在地。
砰——石砖上尘土激昂,李悬觞身形随之一震,扶紧了肚子,美面发白。
轿夫们自觉误事,膝盖一弯瞬间跪了一地。
“晋王殿下今日是想犯上吗?”李悬觞愠怒质问,额上爆出青筋。
轿辇边的卫侍长刀霎时间半出冷鞘,刀锋准对晋王。
这不过是一道威慑,然而晋王马边侍从见状,拔剑直接刺入卫侍腹中,又瞬间抽出,刹那血喷如柱,滚烫地泼上马腿。
骏马扬蹄长嘶,卫侍睁大了双眼,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抽搐着倒地,马蹄于时落下,踩上卫侍脊背,咔嚓骨碎声直冲人耳。
卫侍口中喷出血末,双目突出,在畜生的踩踏下就这么咽了气。
举众皆惊,没人想到晋王的挑衅来得如此直白,竟直接在未央宫外杀死了辰华公主的护卫!
晋王大笑:“姑姑,侄儿知道你这一路是要拿着机策署的刑讯逼供证词去向父皇禀报我有反意,可你家聂驸马从不觉得当年昭宗李温如犯上作乱,何以今日的侄儿我就成了犯上!”
“晋王好不思悔过,好啊!”李悬觞听着晋王的威胁,怒极反笑,“本宫还忧虑如何以晋王幕僚口供说服陛下,如今殿下打定主意要造反,倒省了我一番口舌,神京卫!乱臣贼子在前,还不动手!”
护卫在轿辇旁的卫侍女官闻言瞬间拔刀出鞘,墙头檐后不知从何处又闪现出数道黑影,手执刀剑加入战场,向晋王逼近。
晋王冷笑:“侄儿果然没有小瞧姑姑,姑姑竟在皇宫中也安插了这么多暗卫,只可惜……”
话音未落,只听长街尽头巨响动地,一支铁骑踏着滚滚烟尘直扑过来,一身紫铜服色,正是晋王私兵骁铁卫冲破了宫门!
众女官见状,回护至李悬觞身旁:“公主,此地危险,空无掩护,请公主起轿暂避!”
宫墙暗影之下,铁骑逼近,瞬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李悬觞广袖一挥:“起轿,
往未央宫去!龙庭骧卫速去护陛下御驾安危!”
原本值守的龙庭骧卫听令欲行,然而要同他们换班的一队却没有半分遵辰华公主便宜行事之权的意思,反倒个个拔出刀剑。
前者以为他们想要在此斩杀晋王乱党,正想各分任务,忽而一支羽箭穿空破风而来,噗嗤破开血肉,射中了辰华公主的一位女官!
箭尾白羽还在巨力中震颤,这是龙庭骧卫所用的特制铁箭!
谁!?谁杀了辰华公主的人!!!
骁铁卫已至身前,战局愈发混乱,机策署女官卫侍顾不得许多,皆以李悬觞安危为重,一人杀死骁铁卫,夺来一匹马,请公主策马前行。
又有两位女官夺马掩护李悬觞奔向未央宫。
夕日欲颓,一道高声刺破血红长空:“龙庭骧卫奉东宫太子令与萧将军令,前来平叛,护卫龙驾!街前乱党贼子,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长街之上又是一阵烟尘斗乱,无数银甲龙庭骧卫执刀戟冲向骁铁卫一众骑兵,喊杀声直震云霄。
骏马遭创倒地,对天长嘶哀鸣,摔落背上骑兵,龙庭骧卫以数占得上风,很快在骁铁卫的包围中清出一条窄道,奔向辰华公主所在。
李悬觞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在女官的帮助下艰难翻身上马,紧跟着便迎来了龙庭骧卫的攻击。
这些原属于皇宫护卫的士兵此刻由东宫调遣,那么无论是晋王还是辰华公主,对忽然整队出现的龙庭骧卫来说,皆是目标!
一柄长枪眼见着就要刺中李悬觞,身后烟尘血雾中忽现一匹白马,马上人怒声厉喝:“是哪个不知死活地用我的名字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下了令让龙庭骧卫聚集到未央宫外!”
龙庭骧卫们看见策马出现的萧子清,整个人一愣,手中长枪亦是一顿,李悬觞趁此空档,拔出腰间流光宝剑,一举斩断长枪!
然而停顿只在一瞬间,萧子清的呼喝根本命令不动这帮得了太子令的龙庭骧卫,白驹闯入战局,把一切搅得更为混乱无度,他还不得不分出心对抗来自骁铁卫的攻击。
天知道他和辰华公主、太子、晋王都不是一伙的!
他们萧家人从来不掺和夺嫡造反这种诛九族的事!
然而萧子清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世家公子,武力微弱,在无眼刀剑下迅速挂彩,幸得□□这匹神驹白刹风的后代白马,勉强载他突出重围,紧跟着又是一只枪尖迎面而来!
宫巷狭窄,无数骑兵步兵混战,有主无主的骏马四处乱闯,载着李悬觞的马被人血一烫,惊得发了狂,乱撅蹄子直接把马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李悬觞的一只脚还勾在马镫上,若是就这么摔下去,定会被疯马拖行长街,血肉模糊一尸两命!
就在这危急一刻,忽一道白影闪过,长剑清光一亮,斩断马镫,解救下李悬觞,紧跟着脚尖略一点地,如轻燕疾飞,剑锋出袖挑开那径直刺向萧子清的铁枪!
但萧子清早被枪尖吓得向后倒去,纵是为他避开了枪尖,整个人仍不受控制地摔下马去。
眼看着就要摔进尸堆石板里,砸个头破血流,忽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腰带,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萧子清的视野一阵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发觉救下他的白衣人正骑在自己的白马上向前疾奔,将辰华公主护在身前,而自己则被他拽着腰带拎着往前!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你放开我!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孟沉霜跨在马上,头也不回,“你确定要我现在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