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公主在亲卫队的守护下,慌忙往秘密小镇的最底层跑。那里有专属于她的列车,通向其他城市。
一路都是爆炸一路都是火光,鼹鼠钻地的“窸窸窣窣”声、它们啃咬皮肉的声音和战士们的吼叫、哀鸣交杂。华美的首饰散了,珠宝钻石散落一地,漂亮裙子沾了血与泥,赤/裸的双足被碎石划破,她仿佛置身地狱。
到了最底层,蔚蓝的人造穹顶,耀眼的模拟阳光和粉紫色的花海。
鼹鼠追上他们了。
花海成了亲卫队的葬身处——多年后,当时渊和陆听寒来到这里,只见到花下的层层白骨。
艾丽西亚拼命跑着。
她跑得比风还快,花瓣被她的裙摆扬起,身后是乌黑的、成千上万的鼹鼠。模拟阳光让鼹鼠迟疑了,在亲卫队的拼死保护下她登上列车,而列车驶向邻近的城市亚烈。
她没能平安抵达。
鼹鼠不止一批,同时也袭击了亚烈。在亚烈的城郊,列车轨道被侵占了,无数鼹鼠挤在这地下隧道,被车头撞成了肉泥,很快又有新的鼹鼠冲上来,阻拦这头人类的钢铁怪兽……
整个隧道都被血肉占满,堵得严严实实,车头车底糊满鼹鼠,速度慢了,前方轨道被鼹鼠啃得生生缺了一截,最后伴随着一声巨响,列车翻了。
再之后的事情,艾丽西亚不记得了。
她在列车翻滚时晕了过去,浑浑噩噩中,听到鼹鼠的尖叫和枪响。
她似乎是被鼹鼠咬了,浑身火烧一样疼。皮肤很痒,很痒很痒很痒,就像是……有无数毛发正在长出来。
怎么回事?艾丽西亚想,我是不是要死了?
眼前一片黑暗,身下有浓稠滚烫的液体,似乎是她的血。她什么也看不清,含糊以气音喊了一声:“……父亲。”
“……这里还有人!”
“还有呼吸吗?!”
“天啊这是什么,这、这还是人吗!她肯定没救了,让我给她个痛快吧!”
“别管那么多先试试看,把融合剂拿来!莫里森你继续带人搜救公主!快去!”
什么公主?艾丽西亚的思维很迟缓,我不就是公主吗?他们怎么没认出我?
冰冷的液体被注射入她的血管中,很疼。
她彻底昏死过去。
公主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她还在尔顿,城堡恢弘,日出广场上飘扬着雄狮旗帜。她与父亲并肩站在高台,或是看雷雨将至,黑云漫天,或是看一轮蓬勃的日出日落。她的钻石闪闪发光,珠宝炫彩亮丽,北海的珍珠、国境边沿的翡翠、南方密林的猫眼石与玛瑙,漂亮裙子怎么也穿不完,那是纸醉金迷、极尽奢华的一生。
她不知自己昏过去了多久。
似乎有人在一点点地给她喂水、给她流质食物,还有人给她打了营养针。
有人在她的身边说话,模模糊糊,她听不清,就好像一群恶魔在窃窃私语。她努力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太重了,美梦太真了,她醒不过来。
很久很久之后,艾丽西亚醒在一个清晨。
她艰难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愣神了好一会儿。有人靠近了,伸手要探她的鼻息,倏地看到她睁开的眼眸,吓得叫了一声:“你醒了?!”
艾丽西亚:“……”
“你醒了!”那人凑过来,难以置信道,“你真的醒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艾丽西亚很轻地点头。那人便跑走了,边走边喊:“她醒了!狄温她醒了!”
10分钟后她床前站了一男一女,应当是夫妻。他们身上生了黑色皮毛,脊背佝偻得像怪物——如果公主还有力气,那她肯定会尖叫出声。
但她依旧昏沉,反应不过来,只是含糊不清地说:“尔顿……尔顿,我、我要去……”
“尔顿?”夫妻对视了一眼,“你家在那里吗?”
那男人说:“可千万别惦记尔顿了,现在到处都在猎杀鼹鼠人呢,我们不可能靠近的。”他低声骂了一句,“真是暴君!整个王室都该去死!”
艾丽西亚:“……什么鼹鼠人?”头脑不清醒,她还是下意识反驳,“你们怎么敢叫他暴君……他明明是……”
“哦你才刚醒,什么都不知道呢。”男人打断她,“你都不知道他下令杀了多少人!”
“威廉!”那女人低喝,“她才刚醒,别讲这些!”
威廉悻悻地住嘴了,又问艾丽西亚:“你感觉怎么样?我们还以为你永远醒不来了。”
“……头很痛。”公主说,“过了多久?”
威廉告诉她:“你昏了大概7个月吧。”
“……”艾丽西亚睁大了眼睛,“7个月?!”
“是啊。”女人缓声说,“可能,是他们找到你时太晚注射了融合剂,你差一点点就彻底变成怪物了。还好,你醒过来了。”她安慰道,“没关系,在这里你很安全。”
公主清醒一点了。
周围破破烂烂,她不知身处何方。她很聪颖,即便浑浑噩噩中也听得出,这两人对皇室敌意很大。
若在平时,她早就呵斥他们的不敬。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无法对这种人袒露身份,试探问道:“……公主呢?公主怎么样了?”
她想,还好他们没认出自己。
她想,7个月又怎么样?父亲肯定还在找她,等她回到王都了,一切又能恢复正轨。
那俩夫妻又对视一眼。
威廉说:“你说艾丽西亚·冯·卡文迪许?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他冷笑道,“暴君的女儿……”
女人补充:“国王办了葬礼,很盛大的葬礼,举国哀悼她。”
艾丽西亚愣神了好一会儿。
她感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勉强支起身子扫视房间。
屋外有微弱的光,她看到了一小面镜子。
镜中是一张可怖的、扭曲的面容。
……
狄温说:“当时我一直在尖叫,到处砸东西、摔东西,别人根本摁不住我。”
“然后呢?”时渊问。
狄温:“然后,他们告诉我被鼹鼠感染的一部分人,注射融合剂后,会成为所谓的‘鼹鼠人’。大多数鼹鼠人行为古怪,像我和威廉夫妇这种能保持神智的,是极少数。”她顿了顿,“而我是第一个鼹鼠人。没人认得出我,在我昏迷的时候,他们都叫我‘狄温’。”
狄温在俚语里意为“丑恶的野兽”。
她又说:“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接受了自己的新形象。”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不值一提。
但时渊明白,对公主这样的人来说,这无疑是酷刑。
“咔哒——”
观测塔的所有提示灯都亮了,大门缓缓打开。
正事要紧,三人起身坐电梯上到52层,要转乘的那个电梯坏了,他们得往上爬一段。
狄温边走边讲,语速很慢:“都是陈年旧事了,多提也没意思,我长话短说吧!把我从列车里救出来的是一支志愿兵队伍,我被感染了,他们根本没认出我,又笃定我必死无疑了,只让当地人照顾我——也就是威廉夫妇,只有他们愿意照顾我,相信我还会醒来。”
陆听寒说:“这是很不应当的,竟然没查验你的身份。”
狄温苦笑了一下:“毕竟不是正规军。当时亚烈的正规军都快死完了。为了救我,他们冒险搜救列车。我穿了最寻常的睡裙,靠服饰认不出,他们估计以为我是侍女,顾不上查验。之后,他们大概都死了吧,再没人知道这件事。”
她叹气:“后来鼹鼠人越来越多,威廉夫妇也被感染,我父亲下令杀死鼹鼠人,他们带着我,和其他鼹鼠人一起藏到地下。”
她继续说:“亚烈沦陷后,军队撤离,这里真的只剩下鼹鼠人了。我跟他们生活了很长时间,一直没坦露身份,就等着有一天能和军队接触,回到尔顿。”
陆听寒说:“他们都恨国王。”
“是的。”狄温讲,“很多鼹鼠人死在了枪口下。他们巴不得这辈子见不到军队,只有我想尽办法联系军队、联系外界。我想,我一定会回去的,有朝一日我肯定要回到故乡。”
即便身躯畸形,面目扭曲,她也是要回家的。
楼梯很长,狄温边走边说不免喘息,可她像是强迫症一般逼着自己讲下去,像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外头都是怪物,我没办法出去。直到第3年,我们遇到了一支车队。”